第207章歌谣
第207章歌谣
唱歌的人蓬头垢面,乱发成了草窠,口中含混不清地念着:
山参长,自昭阳。
夺人命,血满床。
暴室丞分辨出了歌谣中的不妥,将唱歌的人捆了起来,女子惊魂未定,大呼小叫,挣扎不休,又尖声唱出:
幼子啼,泣声伤!
念阿母,双夭亡!
山参长,自昭阳!
夺人命,血满床!
……
布帛还未来得及塞到她的口中,这首歌便从暴室传到了永巷各处,传到了长信宫与椒房殿。
长信宫的内侍精神矍铄,腿脚利索,以此宫女原为长信宫侍女为由,又因所唱歌谣,与王昭仪小皇子死因相关,“太后甚为关切,必要亲自审问”,“皇后那里若是要人,便让皇后亲自去向太后要吧。老奴奉命行事而已,万万不敢擅自做主。”“太后若是没见到人,动了怒,老奴和长信宫众人哪怕死罪可免,活罪也是难逃,皇后素来宽仁待下,不肯伤人性命,定也不愿见到老奴几人年迈体衰,而受了鞭笞之刑。”如是,舌灿莲花,便令暴室吏将宫女拖到了长信宫的大殿之上。
消息随着两手空空,悻悻而返的椒房殿内侍传到我耳中。我深吸了一口气,来不及犹豫,轻车简从,往长信宫而去。
一路上,马蹄与车轮将思绪搅得很乱。
去长信宫之前,我让马车在昭阳殿停了下来,对阿妤说:“陛下说了,食时要吃上你亲手做的胡饼,你可得亲自送到宣室去。”
阿妤刚梳完妆,睫羽上还沾着些朦胧的困意,听了我的话,眼睛瞪大了些,困意一扫而空,朝外瞅了瞅日头,“哎哟,姐姐怎不早些说?!”便匆匆往她的庖厨间而去了。
长乐宫与未央宫的宫墙之下,回廊之上,复道之中,目触有往来宫人窃窃私语,已经开始驻足谈论着这首歌谣。
“山参长,自昭阳。哎,你说,这昭阳是什么呢?”
“还能指什么?除了昭阳殿,还有什么能称昭阳?”
我不由攥紧了腰间的佩玉,玉觿的尖端硌着手心,疼却是从心间而来。
“那,后头跟着的是‘夺人命,血满床’,岂不是指……”
“嘶——”听话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是说王美人,是被一根山参夺去了性命?”
“只怕就是如此!这歌里说,血满床,王昭仪当日不正是血崩而亡吗?”那人凑近了另两位宫女,压低了声音,如临其境地比划起来,“听说,正是满床的血!血光冲天!满屋子血腥,十个熏炉都盖不住!连高平侯夫人都被吓得不轻,受了冲撞,回去没几日便小产了!”
“那岂不是说,王美人丧了命,其实是昭阳殿……”
马儿经过之时,低低嘶鸣了一声,打乱了她们的话音。这几个宫人猛然一惊,忙低下头去,避向宫墙。宫内有丧,故而宫车简朴,舍去了华盖,一马拉车,认不出是皇后的仪仗。
我的余光见到,她们随着车轮辘辘远听,长长舒了口气。
可惜一口气还未舒完,便有椒房殿的宫人将她们领走,训诫宫规去了。
太后端然坐在长信宫大殿的上首,脸色晦暗,精神却看似上佳。一旁是老平阳侯夫人,她腿脚不便,坐不正身,歪在席上。
地上扭动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布帛的女子,乱发遮了一半的眼,泥垢与泪痕糊了另一半。
“皇后怎么来了?”太后冷声道。
我蹲身行了福,恭谦道:“昏定而晨省,乃人子之礼。”
太后垂眸看我,脸上扫落下一层灰色:“孤不是说,晨昏省定,都不必来了吗?”
“太后免了晨昏省定是太后心慈。妾却不敢不尊孝道。太后的头疾久而不愈,陛下与妾都极为挂心。陛下朝务在身,不能亲自侍奉左右,妾居于后宫,又忝为中宫,自然要为陛下分忧,替陛下尽孝。”
太后因我说破了“头疾”,神色难安,低头呷了一口茶水,又因水温高了两分,忿然作色,直到一旁的奉茶宫人跪行到案几边,捧走了玉卮,又有班婕妤低眉顺目奉上新的茶水,太后才咂了砸唇边的茶水,又用一只手撑起了头,歪在案几上,这才不紧不慢免了我的礼:“孤老了,头疾乃是沉疴痼疾,时好时坏罢了。”
我瞥了一眼殿中央的女子,她还在地上挣扎,口中呜呜咽咽,声音闷在脏兮兮的布帛中,半张脸贴着的地砖湿漉漉的,有水渍洇开。
我颔首道:“妾听闻暴室之中有关押的奴婢疯了。内侍不明就里,私自将这个疯人带来了长信宫,妾今日观太后面色不佳,头疾渐重,定是这疯子冲撞,受了惊。”我于太后身后的众人中瞥见了将这个宫女带走的内侍,斥道:“太后的身子关系社稷,关系陛下,可不是区区的长信宫内侍,能担待得起的。”
太后哑口无言,一手本支着头,而今离开了稍许,悬在空中,不知何去何从。
那内侍闻声,忙上前两步,躬身在太后耳边回应道:“太后,此人虽疯了,可说出来的话,句句关系着王昭仪与小皇子死因,干系重大,不得不察。”
太后反应了须臾,才悠悠道:“孤的头疾,正是因王昭仪与小皇子接连薨了而起,若是不查个明白,这头疾,恐怕是好不了了。”她悬在空中的手随着这话音落下,往眼底一掠。
一旁的老阳平侯夫人许久不言语,见到太后拭泪,按耐不住,她坐得比太后低些许,在正殿之上也微微仰脸,拿一对鼻孔与一条赤红的舌对着我:“皇后不会是害怕这个疯子的话,牵扯到自己,还有皇后的女弟吧?这才急着来长信宫,话里话外都是要人来了。”
我恭谨一笑:“妾要一个疯子做什么?阳平侯夫人与内侍既也说,此人疯了。那么,疯言疯语,自是不足为信。这样的人身上能查出什么呢?”
她急得一条赤红的舌头在黑洞洞的口中翻飞,溅出唾液:“这是此前在永昌殿伺候过的侍女,小皇子出世之后,又去伺候小皇子了!人是疯了,可说出来的话,未必是疯话!”
“未必是疯话?”我淡淡笑道,“阳平侯夫人都说了‘未必’,未必是疯话,那也未必是真话。在永昌殿伺候过的宫女那么多,伺候过小皇子的宫女也那么多,为何不去审问那些不疯不傻的,而偏要审这一个在暴室里被逼疯了的人呢?”
阳平侯夫人手指颤颤,指向地上扭动得更厉害的宫女:“此人口中念念叨叨,为何会疯?定是知道内情,心虚所致!”
我叹气:“阳平侯夫人是没见过暴室。暴室之中,不见天光,缺衣少食,又事苦役,狱吏严苛,关在里头的宫人不堪其苦,疯了傻了,自绝于世的,也不鲜见。不然怎是让宫人闻风色变的宫中刑狱呢?别说这年纪轻轻,没见过什么风浪的侍女了,只怕,正身明法之人,如阳平侯夫人,到了那样的地方,不消两日也会受不住。”
“你……”阳平侯夫人张口结舌,满脸赤红,原本指向宫女的手指一抖,转向了我。
“放肆!这就是……皇后说话的礼数吗?”太后板脸,声音凌厉。
有这样一声帮腔,一旁那对向上的鼻孔里发出了一声重重的老马喷鼻似的“哼”。
我福了一福,垂眸道:“太后教诲的是。”随即走了两步上前,伸手将那根指向我,还来不及放下的指头按了下去,在阳平侯夫人瞠目结舌中,道:“夫人可听见了?这就是夫人同皇后说话的礼数么?”
“太,太后所言,明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