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祸水
第205章祸水
相比于他的阿母死得猝然,小皇子的死亡似乎是预料之中的事。
有人急切地等待着他的死亡。有人冷漠地等待着他的死亡,有人忧惧地等待着他的死亡,有人哀伤地等待着他的死亡。
一日拖过一日,忧惧与日俱增,而哀伤渐渐地淡了。
五个乳母的尖叫,划破了长乐宫几日来除了丧乐以外的死寂。
她们脸上挂满了惊惧的泪,有人推说,是其中的两位乳母,每日饔飧吃下整个的蹄膀,连喝五碗鸡汤,使奶水太过厚重粘稠,导致小皇子突然呛了奶,脸憋成了青紫,大约因之而殁。
那两位被针锋相对的乳母反驳,明明是另两人裹的襁褓太过厚实,使得无人听得见小皇子的咳嗽与哭声,说不定,是金龙厚重的麟爪覆到了脸上,才使得小皇子背过了气去。
被指责的两人却又不约而同将矛头对准了乳母中的另一位,称她夜里离小皇子最近,名曰照拂,却沉沉睡去,无知无觉,又是身材壮硕,横贯在榻上,隔绝了小皇子的哭音,难免,还将一条胳膊搁在了小皇子的颈上。颈上那一道久久没有褪去的红痕便是例证。
这个乳母正将壮硕的身材抖成了筛子,与这身材并不相称的细细的说话声从筛子里漏下,辩称,那红痕“仅仅手指粗细,是……是,是小皇子呛奶时,托,托着头……拍……轻轻拍背所致。”
她环顾四周,只见已无乳母可再推脱,远远却瞥见了太医令,忙颤声道:“医工称……小皇子胎内便……孱……孱弱,生下当日又……在往宗庙的路上……吹了邪风,那夜开始……便……便有些……咳嗽,太医令却不……不施药……声称,小皇子……体弱,受不住,受不住药……,如此,才……才使得小皇子五日以来,咳喘不断,喘得厉害,夜里吸……吸不上气,以致忽然,忽然……殁……殁了……”
太医令跪得很远,尚且还扶着早已没了气息的小皇子还不及他两颗手指粗细的胳膊,抱着微渺的希望探寻着脉搏。迎头遇上忽然泼来的脏水,他急忙舍下了手上微渺的希望,迫切换作了自己的一线生机,加入了妇人口舌的混战。
太后无意理清其中的是非曲直。
五位乳母没有在祸水东引中幸免于难,与小皇子身边的十几个婢女,一起被送往了暴室。
而在老平阳侯夫人哀痛的耳旁风中,因“王昭仪与小皇子接连薨逝,医工不可能全然无责!”这一句,太后下令夺了太医令之职。
连同接生的侍医,乳医都一道承接了愠怒,待罪掖庭。
太后的悲伤,被皇子早产于世,生来体弱的不满,以及心知肚明的早有预见的死亡所稀释了。又有一部分化作了对逝者、乳母与医工的愠怒,故而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悲恸不已。
当然,她在陛下与我前来问安之时,接连五日,都称自己头疾来犯,身子欠佳,不肯打开长信宫的殿门。然而,连受陛下传召前去诊治的新的太医令也被拒之门外,似乎是一派哀莫大于心死的迹象。
不过,阿妤在永昌殿的宫人们哭得不能自已之时,令人为她们递上了帕子,更在她们耳边说了昭阳殿修缮好了不过半年有余,规制远超其余宫室,赵婕妤颜色娇美,又为皇后女弟,陛下新宠,连微服出行都带在身边。如今各处正缺忠心的宫人等等。
随着泪水拭去,她们的愁眉也略略舒展。
“她们都自长乐宫而来,在那里多则十余年,少则三四年,有几个是原先从长信宫拨至永昌殿去伺候的,其他人,大多也与长信宫的宫人有所往来,知晓那儿的情形。姐姐,你为皇后,太后却对你淡漠,咱们若是能多少通一些长信宫那儿的消息,对于姐姐理六宫之事,定有些助益。”
太后并没有犯头疾,这个消息便是由新来的昭阳殿侍女,从长信宫的故交那里打听来的。
有意无意地落到陛下的耳朵里,他略微松了口气,倒是并不惊讶。自从捧心蹙眉这一招在陛下跟前碰了壁以来,太后的头疾虽不是生造出来的疾病,但过于频繁,渐渐也不奏效了。
——陛下也有了自己的头疼之症:
黑龙见于东莱【1】,损毁屋室百间,良田千顷。日有食之,关东之地,连年歉收。
朝臣接连上奏陈言,此乃天降异相,而皇嗣五日夭亡,又是天著变异的例证,以彰过失,暗指昌陵营造之事尚未善后。
前将作大匠解万里于是成了众矢之的,以“知昌陵卑下,不可为万岁居,奏请营作,建置郭邑”为名,流放至敦煌郡。
而当年反对昌陵设邑,不肯迁徙之人,反而成了有功之臣,平阿侯王谭之子,大司农中丞王闳,以及太后亲姊之子,侍中卫尉淳于长,皆赐爵关内侯,一个食邑五百户,一个食邑一千【2】。
另一位坚决不肯迁徙至昌陵邑的成都侯,未等陛下开口,便一拂两袖,端然拒绝了加封食邑的赏赐,只愿将此钱粮用于关东受灾之地。
如此一来,其人在朝臣之中声望更高。而今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卧病家中,王昭仪与皇嗣接连薨了的消息,让他一时急火攻心,咳出了血,病势愈沉。朝中让王商继任的呼声也更多了。
另一个从长信宫那里打探得到的消息是本该在掖庭待罪的那些女医们,正被长信宫的宫人紧锣密鼓地看管起来。
蹊跷的是,她们远在各处郡县的家人也在一朝一夕之内被从天而降的吏卒押解了起来。
其中缘由诸多,且各人相异,有的是走在路上冲撞了县令的牛车,有的是忽然被查到若干年前少交了一次算赋,还有的是某一年虚报了收成,少纳了田租,这些零碎的过错累及全家以及同乡亲属,连坐下狱。
当这些人在地方官狱之中,为曾经有所耳闻的天价罚金惴惴不安时,接连数日,却不论处罚,也无提审询问,而是这般无休无止,暗无天日地关着。
眼见就要错过粟米的收割,晚两日就会被邻人偷去一畦,再晚三日就会被鸟雀啄去两成。还有人知晓了东莱郡的黄龙之事,只恐再晚几日,这一整片的粟米地都要被黄龙卷上了天去!
可是,忧心忡忡问那吏卒,却只得到一句敷衍:“县令县尉日理万机,自然有更重要的刑犯,有更要紧的朝命。”
阿妤仔仔细细地将这些消息说给我听,托着腮,凝着眉,神色惘然:
“太后迁怒,乳母为了脱罪,将脏水泼给了医工,两厢攀咬下来,各自都落不到一点好。去了暴室的,若要出来,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太后气消了才行。不过,比起她们,医工更是可怜。这些乳母都是王氏精挑细选的,才送进宫来的,而那些侍女又都是长信宫的宫人,有些还曾去永昌殿伺候过,是太后亲自过目,亲自挑了最稳妥的十余人,才指过去伺候小皇子,受了罚,至少不殃及性命,也不至于被安了‘谋害皇嗣’之名。而医工,虽说尚是待罪,可看这架势,定是太后与那些王氏立了志,要为他们安上罪名了。不然怎会家人一道跟着受累?”
“这些医工倘若真有疑罪,要查个清楚,为何不交给掖庭令?乃至廷尉,御史?却由长信宫的宫人严密看管着,审讯了什么也无人知晓?消息密不透风,太后避不见人,唯有老平阳侯夫人以安慰之名,长留于长信宫中,又因腿脚不便之由,与太后卧起一处。陛下大概也只知道太后在气头上,罚了些宫人和医工罢了。”
说罢,我心中踟蹰:罪名既然未定,那些受了长安传来的朝命负责押解之人又遮遮掩掩,故而,他们的家人并不是得了连坐。听起来,更像是将他们的家人做了人质。
耳边忽然想起了一句“他们父母亲友的身家性命,都在那些豪强权贵手上”。背上生出一阵凉意。
阿妤絮絮不止:“其实,太后归罪医工和宫人,就是自欺欺人。明眼人都看得见,小皇子这般体弱,再多的乳母照拂,再多的医工待命,也不过是一日一日地挨着,成日成夜悬着心,吊着胆,若不是那日呛了一口奶没了,改日也会因迎着些风,吹没了,日头稍猛,晒没了。”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嗔怪:“你以为是阿婆的面粉团子呢?”
她一哂:“面粉团子晒没了,可还能变回来呢。”
一时殿中静了下来,稍许,阿妤教宫人端来了胡饼,菘菜鸡子羹。“这胡饼——”她一面递给我,一面笑得粲然,“是我同阿婆偷师来的,说来也奇怪,我总觉得阿婆做的,比食官送来的要好吃得多。可是,如今明明用了一样的法子,蜂蜜也用足了,吃起来,却还是少了一份滋味。”
我尝了一口,颔首称是,又佯装思忖道:“少的一份滋味,是阿婆的手汗,小五满身的泥,还是小二手指上的针线细屑?”
她扑哧笑了,又盛了一碗汤:“姐姐,你连日操劳,精神也不好,这是阿妤用铜鼎炖了半日的,加了山参,最为补身了。这棵山参足有五六两呐。”
我只觉得满口苦味,一苦,舌尖便带动着精神,的确振奋与清醒了一些,赶紧低头咬了两口用足了蜂蜜的胡饼:“阿妤破费了。”
不料,她笑着说道:“才没有呢。”
动容于姊妹情深之际,又听她说:“今年元日的第二天,我想寻些贺礼,恭祝王美人有孕,就在章华台的库房里见着了这样难得的山参。想着放在那里不用也是可惜了,陈腐了反是浪费,便送去了永昌殿,但也不舍得全都送了人,留了两根下来。这便是其中的一根了。”
我一愣:“你送过山参去永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