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幽闭
“崔大人怎知那封信是我写的?”一把突兀的男音传来,不仅是崔彻二人,就连戚衡本人也吃了一惊。
戚衡久不说话,口齿和声调都显得奇怪,可尽管如此,他音色和润,语调缓慢,气度闲雅从容,一开口便让人渴望听下去。
贺初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围着一圈紫貂风领,今天也是。想必这是他一贯的装束,就算到了夏天,室内贮冰,也无不可。从前传出他嗓子受损,是以不能说话,大概没人会怀疑,那件风姿楚楚的饰物是用来遮挡男子喉结的。戚衡集男子的尔雅与女子的柔美于一身,根本雌雄难辨。她不能猜到,他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的扮相,都让人无法正常呼吸。那种美,遗世而独立,只因天地之间,唯他一人而已。
崔彻道:“我派人夜探顾府,取走戚衡君的手书,然后和那封匿名信做了比对。您日常的手书是草书,给晏阁老的信则是楷书。虽说风格不一样,可体势怪伟,秃毫飞动,一脉相承,我看得出来,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戚衡淡淡一笑,“崔大人好眼力。”
“戚衡君给晏阁老写这封信时,想必心境复杂吧?一方面,您不忍林老丈死后仍蒙冤受屈,且想将顾大人的真面目暴露于天下;而另一方面,您又特意选了一张鸾纹纸笺,从那时起,您就想好了,要通过这个隐晦的细节,让我们毫不怀疑您的身份。”
戚衡冷声道:“我的妹妹阿鸾和我一起来安都投奔舅舅,饿死在半道上,我曾非常伤心。后来想想,那样也好。谁能想到,九死一生才见到的舅舅,到了他手里,反而会生不如死呢。像阿鸾那样的相貌,只会被他卖掉。其实他明明知道,我可以参加科考换来一个前程,保他下半辈子安稳无忧,可他一个赌徒不肯等,他要的只是一点蝇头小利,却从此葬送了我的一生。”
贺初忍不住道:“可我听扶风郡的安婆说,戚衡君的舅舅在家中还没有落败的时候,就是个纨绔。而后来,他虽保全了性命,回了安都,但因好赌,你们两家其实并不怎么走动。”
听她这么说,戚衡有点惊讶,又随即释然:“我母亲就是那样护短的一个人,就连街坊邻居都知道的事,我和阿鸾却从不知情。我是被舅舅卖到宫中的时候才知道他是个赌徒。如果一早就知道他的人品,我和阿鸾宁可饿死在扶风郡,也不会投奔他。”
贺初想,许多父母都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地维护自己的家族,到最后,没有真伪,不辩是非。
“扶风郡那边都以为我是阿鸾,崔大人是怎么发现我不是的?”戚衡问。
“还是手书。”崔彻道:“从它的笔势、力道、态度来看,都不像是女子所书。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殿下甚至认为,我走偏了方向,且殿下始终认为,戚衡君在顾大人被害一案中是知情者,而不是凶手。
可也是殿下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纵使戚家先人的技法是凌迟,那也应是传男不传女。正因这句话让我认定,在荒年中饿死的人,其实是戚鸾,而活下来的人,是您。
如果是这样,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释通了。
譬如,您的字气势凌厉,似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有愤懑悲忧,甚至,还有窘迫无计。这绝不是得夫君爱重,母慈子孝,生活无忧的一位贵夫人的心境。
还有,凌迟意味受刑人犯了谋逆或无道的大罪,您对顾大人用刑,一则,这本是戚家绝活,运用起来,得心应手。二则,您是在指控他犯了无道的大罪吧?”
“所以,崔大人其实早就知道汾儿并非大兴皇帝的子嗣,可大人口口声声这么说,只是想引我说话?”
唯有一把男音,才是最充足的证据。崔彻承认,“的确,如果我不质疑色清的身世,您又怎会说话来验证我的推断。毕竟本案并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些手书、字迹、画像、安婆以及魏内官的回忆,都不能完全证明您到底是谁。而您到底是谁,才是顾大人一案的关键。唯有您是那个命运多舛的戚衡,才有作案契机、杀人动机,才能将我们先前的那些疑惑一一理顺。”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戚衡啜了口茶:“我不过是一残缺之人,一旦下狱,验明正身即可,大人何必这般周折。”
“可我向来就不屑于做那些事,但凡可以动脑的,何不动脑。更何况,您是受害者,而不是施害者,本就不该加以折辱。”
“大人是怎么断定汾儿不是大兴皇帝子嗣的?”
“您与姚修容情谊深厚,她在临终之际,诞下一个孩子,那孩子与色清同岁。而且,我们都不难看出,色清事母至孝,和父亲则不近不远关系一般。是以他难免不被怀疑,是大兴皇帝留存在这世间的唯一子嗣。
我见过大兴皇帝的画像,色清的相貌既不像大兴皇帝,也不像姚修容。当然,完全不像父母的孩子也是有的。但大兴皇帝的家族有一种遗传病,他祖父、父亲、他自己以及子嗣无一幸免,这是一桩很隐秘的事,当年我的叔祖精通医理,前朝皇室曾向他寻求过医治的方法。可色清没有这种疾病。是以我推测,他是在顾齐的安排下顶替了姚修容的孩子,他不是姚修容孩子的这件事,是您虐杀顾大人的根本原因。无道罪,是指杀害无辜的一家三口,在您的眼中,您、姚修容、以及姚修容的孩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吧?而这三人皆以不同的形式死于顾齐之手,我说得对吗?”
“晏大人离任的时候,我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松了口气,是因为我认为晏大人一旦离任,此案将成为悬案,无人再能破解。失落也是出自于同样的原因。可陛下用人得当,令人信服。崔大人的推断分毫不差。
在宫中的最初五年,我无时无刻不想到死。可我把阿鸾带了出来,她不在了,我活着,我总以为,这条性命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我和阿鸾两人的。还有,姚荼施给我的粥……她家住在明月桥一带,在更早之前,那里是属于我外祖的宅子。那日,向她讨粥的人很多,我饿得奄奄一息,躺在一个角落里,根本无力讨要。是她救了我,她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一心求死,我总觉得辜负了当年姚家小姐的那片心意。
再见面,她是不争宠亦无宠的婕妤,而我是大多时候只出现在夜里,身体残缺的一名内官。我们的确以银烛的数量为约,彼此支持,相互砥砺。春天里,如果她让宫人去内府局要四支银烛,是在说,紫藤开了。如果我给她送去七支,就是在说,忙乘东风放纸鸢。到了冬日,三是说下雪了,而五是说安寝加餐饭……
后来,大兴皇帝逃亡江都,高祖一旦进了安都,姚荼的孩子性命难保。是以我们商定一起逃离皇宫,隐姓埋名,远走天涯。我们三人组在一起,听起来十分荒谬,一个是内官,另一个是君王的嫔,还有一个是君王的子嗣。可纵然我是残缺之人,且无权无势,他们也是我拼尽全力,哪怕是豁出性命也想要保全的人。
那时医官说,姚荼的孩子将在一个月后出生,可谁料就在我们准备出逃的前夜,孩子却提前出生了。她生下一个早产儿,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最后将他托付给了我。
后面就和崔大人预料的一样,我带着汾儿连夜逃出宫,连义父那边也来不及交代,却出不了安都城,只得去找顾齐,寻求他的庇护。宫中多年,他一直是姚荼和我最信任的人,可他却以汾儿的身世和性命为要挟,逼迫我留在他身边,最后成了他的继室。
就这样,汾儿长大了,中了探花,算是弥补了我对科考的遗憾吧。
可就在那时,我去断金坊探访义父,听见了几个老宫人的闲聊。他们说起大兴皇帝家族的几代人都有一种遗传病,可汾儿却没有。我便开始怀疑,在我和姚荼相约逃离的前夜,姚荼早产,孩子被调换,我向顾齐寻求庇护,以及之后他向高祖献了安都城,一切一切只是顾齐的设计。
我查了当年姚荼身边的医官、稳婆、以及宫人,发现他们被顾齐做了区别性的安置。凡是不知情的一律厚待,有的至今对他赞不绝口,感恩戴德。唯有一人在当年下了刑部大狱,有明确的罪名,后来被处死了。没有人会怀疑顾齐这么做的真实目的,还以为他只是在惩处那些在他表妹难产时,没有尽心伺候的人。
汾儿不是姚荼的孩子,可我们相伴多年,养育他,我此生无悔。可顾齐利用了一个与姚荼毫无关联的孩子,不仅欺骗我和姚荼,并挟制我多年。试问我如何能忍?!这些雕金砌玉的华屋、可笑大兴皇帝穷奢极欲却又带不走的死物,还有一个费尽心机算计我的人,统统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参加科考,继而入仕,成为陛下的良臣和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假使不能够,我退而求其次,愿余生好好守护姚荼和她的孩子。可我舅舅毁我一次,顾齐毁了我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