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击鼓04探监
第142章击鼓04探监
萧川到大理寺时,萧朤正站在地牢外等他。冠玉青袍,这张脸萧川再熟悉不过,他们曾在西大营同吃同睡三载有余。
二人相对而立,谁也没有说话,末了,萧朤退后一步,躬身长礼,对着萧川一揖到底。
萧川仰天长叹一口气,擡脚跨入了地牢大门。
这些日子寒冷,地牢里没有火,谢寰的两条腿,皮肉肿胀发亮,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他却觉得这样很好,至少不用再忍受那种钻心噬骨之痛。只手上生的冻疮结痂后又溃烂,破褥子上沾着斑斑驳驳的脓血,看着不太舒服。
萧川进来时,谢寰正撕了自己的囚衣里衬,在笨拙地裹着手。等人走近了他才发觉,手上一顿,包浆发硬的布条子便又松散开了,裸露出臃肿发黑的手指。
他干脆扔开挂在手上的布条,颇为自嘲地笑了笑:“算起来,这还是你我二人头一回正式会面,我本想体面些,奈何手太笨了。”
萧川看着他那双手,沉默一瞬,道:“谢寰,走到今日,你可后悔?”
“呵!”谢寰闻言,倏然失笑出声:“从前总听人说,皇子之中,若论默契,再没有人能比得过十二殿下和十三殿下,我还不信。你可知,就在片刻前,十三殿下也问过我同样的话。”
他道:“我知道你厌恶我,皆因为我行事不够光明磊落。在你眼中,我不仅谋害太子,还间接害死了羡王,甚至连自己的亲妹妹也算计,实在卑鄙无耻得狠。可我并不在乎你如何骂我,但是萧川,你知道吗?其实一开始为弈宁择定你的人,并不是我。”
“是谁?”萧川蹙眉,他其实很早就在想这个问题。
谢寰再怎么聪明,可他从未与自己打过交道,他所知道的萧川,不过是众人眼中的萧川。至于自己真实性情如何,他并不知晓,如何就敢断定,将弈宁嫁给自己,有朝一日,自己就一定会出手帮谢家?
若他薄情寡恩,根本就不在乎弈宁呢?
谢寰却并不答他的话,而是道:“我承认,羡王之死,飞鹰军之殇,的确是我们计策上的失误。四殿下政绩不显,已挡不住王家的攻势。而众皇子中,唯一能让王家心生忌惮的,彼时只有七殿下。原以为辽东之战胜利在际,王家再怎么,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自毁江山,却不料。。。。。。”
当时,战报自辽东传来,他也不信。他谢寰这一生不曾后悔过,唯有那一次,他后悔了。历来夺嫡,谁不是涉骨趟血而过?可六万忠魂啊,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萧川能看到谢寰眼中的悔与伤,他心中颇是不屑,冷声道:“你们之所以选中七哥,无外乎是看中他有战功,有声望,身后还有助力。既如此,何以还要利用他造势,而不是真心辅佐他?难道他就当不起那个位置?”
言外之意:还不是你们想要这个江山,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谢寰嘶哑的喉咙不禁溢出低低一声笑,他从前未与萧川接触,并不知他性情。如今才知,他竟然还是个有意思的,在这波诡云谲中走到今日,心底里居然还有一丝孩子般的纯真。难怪当初,那人敢信誓旦旦地向自己保证,弈宁若嫁给他,即便不很好,也绝不会差。
“在你眼中,萧骉自然是千好万好,可你却忽略了一点,他跟你一样,有个致命的缺陷。”谢寰睨着萧川,似笑非笑。
萧川与他对视,只等他自己说下去。
谢寰道:“你们太过于重情!”
他叹一声道:“不是说帝王一定要无情,可帝王太过重情,绝非国之福祉。七十年前的三王之乱,便是前车之鉴。如今的大启,贪官横行、吏治败坏,百业凋敝、民不聊生,非一位铁血雷霆之主不能够力挽狂澜。”
萧川心中陡然一跳。
七十年前,燕州遭鞑靼围攻,情势艰难之际,皇帝御驾亲征,军心大振,就在战事好不容易出现转机之时,皇帝得知自己的爱妃恶疾复发,命在旦夕。他不顾守将和官员反对,执意出城回京,为护皇帝安危,守将不得不拨出一队精锐护送皇帝。
鞑靼因此乘虚而入,燕州守军得知皇帝离开的真相,军心一泻千里,以至于七日之内,连失三城,数十万人流离失所。
而皇帝一路疾驰回京,本已是心力憔悴,刚入宫又得知爱妃薨世,悲痛之下,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竟当场倒地不起。一时间,朝野纷纷谴责,几乎动摇国本。
彼时年仅十二岁的先帝成宗刚失了父皇,尚未来得及登基,就被告知自己的三位皇叔联手造反,剑指京师。言称他的父皇为了一个女子,竟不顾祖宗基业,荒唐至极,他作为其子,亦不配再继承那把皇位。
皇后为了护住自己儿子的江山,手持亲手血书三十封,放下国母之尊,挨个儿登门恳求,说动二十三位老臣出面劝阻,拖延叛军数日,终于在第十九日,等到了靖北侯府回兵驰援,自己却生生血竭而亡。
当时,大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三王之乱,整整打了五年,自此大启元气大伤,其后先帝花了十年时间,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才将一个支离破碎的江山又重新撑了起来。这段惨烈的过往,旁人或许不知详情,可萧川十三岁开始执掌靖北侯府,又岂会不知?
“陛下多年来数次明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我们何尝不知扶持厉王上位是一条荆棘路!可萧慡年幼,主少国疑,更何况还有王家虎视眈眈。厉王排行十三,但凡大皇子中有能扶持之人,我们又何至于要走这条路,牺牲这么多人?可萧州自私无能,萧赫心慈手软,萧虤狭隘狠辣。萧川,你告诉我,这大启的皇嗣中,还能选谁?”谢寰捂着胸口的手,又渗出脓血来,好看的眸子却聚起点点水色。
萧川默然,他想起前次在谢府,提到萧赫时,谢太傅说:“人人都道我谢家定会扶持肃王上位,却无人想过,肃王心慈手软,是众皇子中最像陛下的。我大启已经有一位慈软的主君了,实在承受不起第二位。这三十年来,朝纲败坏至此,官员们却时时歌功颂德,奉承陛下乃是一代仁君。却无人提及,大理寺牢房空空荡荡,刽子手的刀都快生锈了,百姓却卖儿卖女,苦不堪言。这样的仁慈,如何还能再来一个三十年?”
二人相视不语,却彼此心知肚明。
萧慡若继位,外戚势必专权,以王家的行事,这天下恐怕再不是“水深火热”四个字可以形容的。而萧虤一旦大权在握,以他的心狠手辣,不要说众皇子和萧慡了,就连那几个小皇孙都未必能有活命的机会。
许久后,萧川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怕我不肯救谢家么?”
谢寰擡头看萧川,地牢中不点灯,萧川也不曾带灯进来。只有牢外高墙顶端的眼窗,透下来一丝丝光亮,昏暗之中,他甚至看不清萧川的脸。
扯了扯嘴角,谢寰摇头道:“不,我知道你一定会救谢家。我只是,”说到这里,他顿住了,道:“不想让阿宁欠你太多。”
“萧川,阿宁曾不止一次跟我说,你待她很好。你可能无法体会她这句话,于我这个做兄长的而言,是多么大的宽慰。我知道你救谢家并非出自本心,我今日请你来,只是想告诉你另外一个真相,一个我本该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的真相。我不介意你厌恶我,却不愿你一边厌恶我,一边为了阿宁不得不去救谢家,这对你对阿宁都不公平。”
做这个决定是艰难的,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可他谢寰终究只是一介凡人,自己死也就死了。他纵然心有百窍,奈何这副身子,既不能入朝为官,也不能沙场御敌,除了那些见不得天光的翻云覆雨,这条命还有何用?可谢家的人总不能都跟着自己一起死。
——
萧川从大理寺出来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差点儿以为自己还在地牢里。谢寰所谓的真相,实在让他难以置信,可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似乎这样才合情合理。
一直以来,萧川以为谢寰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他自己和谢太傅,是他们选择了萧朤。直到今时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个“我们”竟然是。。。。。。
难怪萧朤多年不在京,一回来就能拉动这么大的网,原来早有人从多年前就开始在替他谋划这条路。难怪当初谢寰为了阻拦萧慡上位,不惜遣护卫千里驰往西北。
“萧川,或许你觉得我们太狠,死得人太多。但你可知,这样一个烂到了骨子里的朝廷,若不能忍痛割骨剔肉,又何谈痊愈?”
谢寰的话犹在耳,萧川一路策马回府,脑子里乱哄哄的。
数九寒天,又是临近年关的日子,黑漆漆的街面上空无一人,只有两侧屋舍中,一盏盏豆大的光,透出窗外,驱散一尺寒意。
凝晖堂的南窗上,映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下腹微微隆起。有丫鬟走近不知递了一件什么东西,弈宁侧身接过了。
守院门的婆子看着自家殿下站在院子里,盯着南窗,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有心进去通报一声,萧川已迈步上了回廊。
门口的小丫鬟看见萧川进来,忙提了声音通报,弈宁一转身,撞上萧川漆黑的眸子,手上举着的一件绛紫衣裳扬了扬,脸上笑意盈盈。
“殿下,”弈宁迎上萧川,将手中衣衫摊开给他看,是一件婴儿的小衣裳,上面绣着鱼戏莲纹图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