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菡萏垂
第152章菡萏垂
二人相顾无言,对坐落泪,心中皆实有说不出的凄苦。赵敏更是用力将她抱住,似乎生怕一松手,怀里人便要永远失去一般,抽噎之声愈发渐大,到后来,已然哽咽不能言语。
周芷若亦泪流不止,她自幼失怙失恃,辗转漂泊,却也拼着一口气,在峨嵋安了身,哪怕恩师圆寂之时,也未曾如此大恸,这一番在挚爱与大义之间遭了一场磨难,才是真正体会到这世上人人皆苦,身不由己之事太多太多,喉头似乎有物哽住了,竟发不出一声。
两人相拥而泣,不知过去多久,泪也几乎流尽,赵敏哭得累了,却仍是紧紧将她抱着。周芷若肩上衣裳已被泪湿,思来想去,但觉此事终归是赵敏不得已而为之,仔细究来,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真情,怎能深怨?又看到赵敏双目已发红肿,顿起怜爱之意,看了一眼屋外,叹道:“不想这一眨眼已近黄昏,不及行路,看来要再留一夜了。”
这晚两个人在榻上阖着眼,却是谁也未曾入睡,但也并不交谈。次日,赵敏起一个大早,悄然下榻,换了衣服,将二人的包袱拾缀齐整,又去厨下拿了不少干粮带着,走出门来,见周芷若也已换好女装的青衫,在杜氏夫妇院前站着,就不知她何时起的身。
赵敏心中颇为歉仄,低着头走近几步,小声道:“这是你……你的行装。”把其中一个包袱递了过去。
周芷若也不去接,心中一震,想:敏敏这是觉着对我不住,心中过不去,要与我分道扬镳?但我又能舍得她么?一时又想:周芷若啊周芷若,你如今已成了助元杀汉的罪人,心里想到的却尽是这儿女情长之事,你如此胡涂,岂非愧对父母先师?
正苦思间,忽听得少林寺里钟声当当不绝,远远传来,声音甚是紧急。接着东面一道青色烟花直冲上天,南方红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数里外更升起黄色烟火,五道烟火将少林寺围在中间。
赵敏观望至此,道:“那是明教五行旗齐到的号令,只怕要正面跟少林派对起来了。”周芷若回过神来,道:“咱们也去瞧瞧。”抢过赵敏拿着的两个包袱来,头也不回,匆匆而行。
赵敏愣了一愣,不想武穆遗书之事出后,耳中还能听到她说‘咱们’,心里又是一酸,跟着她快步向少林寺奔去。行出数里,见一队白衣的明教教众手执黄色小旗,向山上行去。其中一人身骑高头大马,行在最前,却是张无忌。
赵敏和周芷若隐在路边,擡眸望去,只见张无忌勒马叫道:“颜旗使在么?”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听到叫声,忙上前行礼参见。听他禀告,明教群豪已于前日由杨逍、范遥率领,尽集教中高手,来少林寺要人,眼下人马到齐,只待教主一声令下。张无忌点头道:“做的不错,先传讯唤杨左使他们来会。”
教众吹起号角,报知教主到来。过不多时,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周颠等人先后从各处到来,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众则分四面围住了少林寺。
赵敏与周芷若亲近惯了,见状下,想也没想,凑去周芷若耳边道:“张无忌这个教主,倒做的越发有模有样了。”周芷若却不说话,眉头深锁,显是隐有重忧,赵敏鉴貌辨色之下,一腔热情登时收敛,苦涩又涌上心头,暗骂自己先伤人之心,却还忍不住在此一厢情愿。
忽然之间,听得西南角空中一声利啸,继而砰的一响,但见云间霎时晕开一团红色,犹如菡萏生荷,分散成股,舒舒落了下来。明教人马亦有所察,杨逍凝着天际,负手道:“那是峨嵋派联络同门的讯号,想来她们亦是抵达少室山了。”一旁的范遥观他面色,似有怀缅,心想他定是念及昔年旧爱纪晓芙,动了动唇,倒也没说什么。
周芷若敛了广袖,把背上包袱紧了紧,轻声道:“走罢。”
二人往峨嵋派讯号处去,一路上并不搭话,行至少室山下三里,见静玄带了一帮弟子等候。峨嵋派众人重逢,大伙再会到掌门人,心下皆是欢喜,清如更是亲热地拉着周芷若说话。
周芷若与众同门寒暄过后,动唇问道:“静玄师姊,屠狮大会的人事可妥当了没有?”静玄回道:“遵掌门人号令,各处皆妥当完备。此番我峨嵋派共有一百二十名弟子前来,兵器也皆按吩咐敛在了木盒之中。目下距端阳尚余数日,我等如何动作,还请掌门人支会。”周芷若点了点头,道:“众位师姊妹连日劳顿,不妨先寻客栈歇下,再详议屠狮大会一事。”
赵敏独个人站在一边,看着周芷若与诸位同门说话,丝毫不提武穆遗书之事,但短短一两日,那脸上竟已憔悴了一圈,心里大不是滋味,忽然一人在耳边道:“郡主——别来可好?”
循声看过去时,见是方珩。数日不见,他倒似乎壮了些,精神更胜从前,赵敏此时心中本就难过,陡然一见了他,仿佛回到从前在汝阳王府时一般,实在也想有父兄可以在身边陪伴诉苦,但世事两难全,她与周芷若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皆是因这身份立场之故,当下悲伤又转而恼怒,却不是对方珩撒气,是对自己忿忿,沉声道:“唉!这里哪还有什么郡主!”虽是气恼,语气中却颇有凄然之意。
方珩愣了愣,不由看了一眼周芷若,也不多问,只小心翼翼地道:“是,主人。”
峨嵋派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山下的市镇,已是午后,静玄拣得一家大客栈,众人跟着入内,只见一个青年店伴拄着脑袋倚在柜台边打盹。
静玄上前说要包下寻常数间客房,那店伴揉着睡眼连连致歉,道:“实在对不住,客官们人多,小店客挤,普通客房是不足了,偏房倒多,否则就是贵些的上房,女侠们要不商量商量,要什么房,小人这便给您拾缀出来。”
清如四下打量了几眼,道:“小二哥,我瞧你们这地方不小呀,近来也不是什么奉香求佛的日子,怎么就客满了?”店伴道:“咱们家确实是此间最大的客栈,但女侠想必也知,近日不晓得少林寺中要办什么聚会,前后来了众多侠客,如你们眼下这般,都要住到端阳时节,是以这客房便紧张了些。”
静玄再仔细一打听,方知原来明教的人马虽围在少林寺山门外安营扎寨起来,但张无忌并教中首脑人物却在寺外三里的这间客栈也住了下来,只等几日后端阳节一到,齐齐入得寺去。宴会之期已近,这客栈中住的皆是武林门派中人,听闻明教好不威风,都暗自汗颜。峨嵋派来迟一步,故以眼下普通客房是不够了。
峨嵋派众人不少,一路行来皆是开销,江湖门派也非朝廷官府,多是能节省便省些,何况屠狮大会完毕后,众人还需返回蜀地,千里迢迢,哪一处不是金银。静玄身为大弟子,听罢正盘算着给周芷若和门派中的资历弟子们要上房,余下的小弟子便只能在偏房委屈几日。
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小二哥,既是如此,那就统统要头房,同样住到端阳佳节。”跟着这丽音更有哐的一声,一个高瘦少年已往柜上放了一小袋沉甸甸的金银,口中更问道:“这些可够?”
店小二先跟着那丽音望去,甫见一个女子容貌无双,头先便是怔了,又瞧她出手这般阔绰,更是吃惊。
一旁的周芷若见状,嘴唇一动,张口道:“不必……”话还未往下说,却看到赵敏一双憔悴的眸子,也正望着自己,终于欲言又止,叹息一声,道:“罢了,就如此安排。”
忽然间财从天降,店伴喜笑颜开,连声道:“是!现余的干净上房,天字号有四间,余下的分别在地字号和玄字号,各位女侠楼上请!”
又过了两日,峨嵋派众人安顿妥当,江湖门派间也无甚动静,这天傍晚夕阳似血,天色一阵阵地黑了下来,峨嵋派人多,提前包下客栈后院的一座厅堂,点起灯火,聚会吃饭。
清如却左右不见方珩和赵敏,心中奇怪,想私下偷偷问周芷若一句,却见这位掌门人正兀自坐在主座之上,一言不发,面色沉重,静玄几个大弟子在旁坐着,想问询却又不好开口。
眼见明月升起,周芷若看了一眼堂外,并无人来,心中失落之余又转念一想:敏敏这几日都在避我,那也未尝不好,若是照了面,再把话说僵了,她是非离我而去不可,那便如何?她叹了口气,心想:但如此拖着总是不成,武穆遗书之事一生,我与她之间便如有一根刺,便我不提,她心中也不好受,又该如何是好?
她冥思苦想,显在面上,便是愁苦之色,底下众人皆看在眼里。清如先时只当赵敏和方珩是怕给其他门派认出来,才不与峨嵋众人一道吃饭,自躲在屋中饮食,但眼下越看周芷若面色,越觉并非如此,心中忧虑,也无从发问。
半晌,周芷若终于回过神来,见到灯火之旁,众人虽然肚饿,却谁都没动筷吃饭,恭敬肃穆地等着自己。她好生过意不去,忙道:“各位师姊妹以后自管用饭,不必等我。”说着也没胃口,兀自起身,说有事先要回房。
她是一派之长,既不说什么事,旁人哪好多嘴?静玄唯有招呼众人开饭,清如端着碗筷,目光却一直跟随着周芷若的背影。
周芷若回到自己房中,关上了门,只是静坐。清如颇感奇怪,始终放不下心,拿了饭菜过来,想去安慰她几句,但连敲了几次门,周芷若不理不睬,尽不开门,到了酉时时分,也不出来吃饭,清如无奈,只得离去,对赵敏和周芷若之间的事,唯有盘算着去问一问方珩。
周芷若在房中坐到酉牌末,翻来覆去,只是想到赵敏,一看窗外时辰,忽然心中一震,暗道:都这个时辰了,不知敏敏她怎么样?起身出房,走到廊上。
此时繁星在天,明月清风,周芷若心中却是惨淡,叹了一口气,举袖抹抹眼泪,走到赵敏房前,见那门却是虚掩着,想了一想,推门走入——见赵敏正抱膝坐在榻上,也不知她吃过没有,看到自己进来,还问:“吃过饭了?”
周芷若心中一酸,道:“我不打紧,你吃饭没有?”赵敏微微一笑,道:“吃不下。”
周芷若更是难受,去榻边坐下,赵敏看她靠近,伸手将什么往背后藏了藏,周芷若咦的一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赵敏自知瞒不过去,只好将物什取了出来,道:“我在学着缝衣,可见不得人的。”周芷若看到她手中是一件缝着的青缎衣衫,上头还缠着着针线,未曾缝好,一怔之下,没料到她一个千金之躯竟也会做女工,说道:“针线最是费眼睛,你学这些,岂不觉得闷?”
赵敏长叹一声,说道:“这件衣裳,是杜氏婆婆教我缝的,你去少林寺送货的数天里,原本早就该缝好了,只因我那几日,常趁你出门时,偷去探望爹爹,耽搁了些,眼下还有衣襟上一点未曾妥当。”言间揉了揉眼睛,微微一笑,道:“事到如今我却想,这还要继续缝么?——周姐姐,你……你还会要它么?”语气却是十分凄然。
周芷若把那件青衫拿在手里,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半晌,颤声道:“只要是敏敏缝的,不论什么时候,我都穿。”
作者有话说:
大家周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