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磷火
第14章磷火
出生
他有一顶来头很大的菱形学生帽,在二十五岁那年的春天,他将这顶帽子送给众多求学者中最腼腆的一位新生,然后便坐上火车回家了。到了火车站,早就有一辆刻着雄鹰展翅图案的小篷马车等在那儿。年轻的主人坐着马车疾驰在三里的路上。车轮飞滚的声音、车夫的吆喝声、蹄铁碰撞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其间还数次听到云雀清脆的鸣叫声。北国的春天仍然可以看到雪迹,只有车道干爽得如同一条黑线延伸到远处。田埂里残留的雪已经融化,蜿蜒的山脉上还残留着积雪,形成一幅紫色的画卷。山麓间堆积着黄色木材,看上去很扎眼,旁边可以看见一排低矮的工房,袅袅青烟从粗壮的烟囱里飘向晴朗的天空。那儿就是这位新晋毕业生的家。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家,此时正随意欣赏着故乡的风景,假装轻松地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的一年,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散步。他把家里所有的房间都参观了一遍,贪婪地感受着每个房间特有的气息。家里的西式房间,散发出一股药草的味道,闻起来怪怪的。餐室里飘荡着一股奶香味,客厅的味道却让他感到有些难堪。家里的房子是两层的,他将房子的所有角落都看了一遍,甚至还去那座独立修建的小屋看了看。每当他拉开一道门的时候,那颗不洁的心脏就会悸动一下,各种熟悉的气息将他的记忆之门打开,让他回想起在东京的时光。
他不光待在家里,也会去田园和野地。虽然他不喜欢野外的红叶和田园里的浮萍,但他喜欢看春风吹拂着稻浪的景色。
他很少把之前读过的袖珍诗集和那种封面是红底黑锤图案的书放在枕边。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将两只手放在台灯底下,仔细端详手上的纹路。他开始沉迷于研究手相,掌心布满细小的纹路,其中有三条很长的纹路横向排列着。这三条形状弯曲、淡红色的锁链,预示着他的命运。通过纹路可以看出,他的智力和感情超过很多人,只是生命很短暂,恐怕到了三十岁就要离开人间。
第二年他便结婚了。假如对方是个美女,他也不觉得有多早。新娘是附近镇上开酿酒厂的老板的女儿,擅长编织。她的肤色有些黑,虽然两颊的皮肤很光滑,却长着些许汗毛。婚礼办得很隆重,婚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都非常喜欢妻子。
那年冬天,五十九岁的父亲去世了。举办葬礼那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照在积雪上,折射出金黄色的光。他将和服裙裤的下摆捞起来,掖在开口的地方,脚上穿着草鞋,踩着雪来到两里外山顶的寺庙里。跟在他身后的是抬着父亲灵柩的众人,再后面是用白纱蒙面的两个妹妹。送葬队伍十分壮观。
父亲去世后,父亲的地位和声誉全都落在他身上,这使他的处境发生了巨变。
因为这声誉,他一度十分骄傲。他的计划是在工厂进行改革,大干一番。可真落实到行动上时却举步维艰,于是只好作罢。最后他将所有事情交给了经理。目前家里的变化,一是罂粟花的油画代替了西式房间祖父的画像,另外一处就是在黑色的铁门顶安装了法式廊灯。
家里没有任何变化,所有的变化都是从外界开始的。父亲离开的第二年夏天,镇上的银行面临巨大的危机。如果银行倒闭,他家也会破产。
经过一番考量,只能让经理裁减人员。这事激起了工人的愤怒,他一直担心的事不但发生了,而且还提前了。他除了答应工人提出来的要求外别无他法。但他没有感到失意难过,而是十分生气:“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这总该可以了吧?”最终,这件事的解决方法就是小规模裁员。
从此他便开始喜欢去寺庙。寺庙离他家不远,就在后山顶上。屋顶是镀锌铁皮的,闪着明亮的光。寺庙的住持是个瘦削的老者,右耳曾经被撕裂,现在留有一道黑色的疤痕,乍一看十分狰狞。即使在夏季最炎热的时候,他也踏着石阶赶往寺庙,于是他与主持渐渐熟悉起来。夏季,寺庙内的走廊草木茂盛,中间还开着几朵美丽的鸡冠花。住持应该正在睡午觉,所以他在走廊轻声召唤,廊下有几只蜥蜴听到声音钻了出来。
他这次来找住持,是来请教佛经含义的,没想到住持对此没有任何研究。住持茫然地听完他的请求,放声大笑。他只好回以苦笑。他有时会请住持讲一些关于鬼怪的故事,住持的嗓音嘶哑,一讲就讲二十几个。他感到十分好奇,问住持庙里是否真的闹过鬼,住持却说根本没这回事。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他的母亲也相继去世。父亲过世以后,母亲一直在为他操劳,导致身心俱疲,寿命不长。母亲去世以后他才明白,原来他经常去寺庙是想为母亲祈福。所以从母亲离世以后,他慢慢厌倦了寺庙。
现在的他才发现原来这个小家十分凄凉。家里的两个妹妹,年龄稍长的那个嫁给邻镇一个开料理店的人。年幼的那个在东京一所盛行体操运动的私立女校读书。小妹妹戴着一副赛璐珞黑框眼镜,平时基本不回家,只有寒暑假才回来。他们兄妹三人都戴着眼镜,大妹妹戴的是金丝边眼镜,他戴了一副金属框眼镜。
因为在自己家附近游玩顾虑很多,也不能喝酒,所以他经常跑到邻镇玩。后来他在邻镇游玩时闹出一些小丑闻,也就不怎么去了。
他突然想生个孩子,如此一来也可以改善一下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事实上,他十分厌恶妻子身上的鱼腥味。
马上要到而立之年,他渐渐有些发福。他嗜烟如命,每天要抽七盒希望牌香烟。他细腻光滑的手背像女人的手,指尖被尼古丁熏成了黄色,怎么洗都洗不掉。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他都在手上涂满肥皂,再揉出泡沫。
那年春天,妻子生了一个女孩。妻子两年前曾到东京大医院秘密地住了一个月。
女儿有个好听的名字——百合。她白皙的皮肤和父母一点儿都不像;毛发稀疏,不仔细看都看不见眉毛;倒是手长脚长,显得十分秀气。两个月时,身长五十八厘米,重达十斤,跟很多同龄小孩儿相比,她发育得更好。
孩子出生的第一百二十天,他们为女儿举办了一场庆生宴,场面十分盛大。
千纸鹤
我这个人性格憨厚,过于耿直,和你完全不同。我的妻子嫁给我时并非处女,我被蒙在鼓里三年。看着热衷于织物、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妻子,我心想,或许不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这样做对她来说太无情,而且也许会给世间所有的夫妻带来负面影响。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说出来,因为我实在想给你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来一拳。
我没读过瓦雷利和普鲁斯特的作品。事实上,我并不懂文学方面的事。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可以将人性看得更透彻。人类不过是菜市场里的苍蝇。我认为作者本人才是最重要的,作品没有任何意义。
不管作品有多好,也在作者的能力范围之内。那些所谓的超越之作,不过是糊弄读者而已。你应该感到十分不赞同吧?你很想让读者相信灵感论,所以你肯定会指责我,认为我的言论非常粗鄙。那我就将意思表达得更明确一些:我是为了我自己才写出那些作品的。如果你还算聪明,就应该不理会我的态度,否则就请改掉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
我写这篇小说的目的是羞辱你。当然,我也会因为这个题材被羞辱,可我肯定不会祈求你的同情。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站在比你高的层次给你一记耳光,让你感受到人类无尽的苦恼。
我的妻子偶尔会撒些小谎,我们在这点上倒是很相似。今年刚入秋的时候,我完成了一篇夸耀我家庭幸福的短篇小说。写完之后,我将小说拿给妻子,妻子低声念了一遍,说了句不错就把话题扯到别处了。即使我再怎么迟钝,也能感觉到妻子的不安,连着三个晚上我都没睡觉,整夜思考妻子为什么如此反常。渐渐地,我心里有了答案,可这却让我难以接受。我的天性中带着不断探索的特点。
接下来的三个晚上,我不断地追问妻子。可妻子却以此来嘲笑我,甚至还冲我发脾气。最后被逼得没办法,我不得不想出一些不入流的招数。我曾在那篇充满幸福的短篇小说里写道:“即使是我这样的男人,也会在得到处女时异常开心。”我故意把这段内容透露给妻子,以此来刺激她,并用带着威胁的语气对她说:“我现在已经是大作家,这篇小说肯定会流传久远,到时候你就会永远背负着欺骗的骂名。”妻子没怎么读过书,被我几句话就唬住了。她沉默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只有一次。”我轻声安慰妻子:“那时你还太小,什么都不懂。”事实上,我想让她说出更多实情。结果妻子改成两次,接着改成三次。我面带微笑地问她,对方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说出一个名字,是我从没听过的。妻子讲述那个男人的时候,我拥抱着她,好让她感受到我的真心。这段真挚的感情是段孽缘。最终,妻子说大概有六次,说完便放声大哭。
第二天早上,妻子表现得很轻松。她坐在餐桌对面冲着我合掌作揖,略显顽皮。我轻轻咬住下唇,冲着她爽朗一笑,她显得更加轻松,接着偷偷瞥了我一眼,问:“你觉得难过吗?”我回答:“有点。”
我想向你展示的就是,不管外在形象多么永恒,本质上都是一些粗俗卑劣之物。我索性告诉你我是怎么熬过那一天的吧。
从那之后,我不想看到有关于她的一切,不管是她的脸还是她的布袜。当我看到这些时,不仅会想起她不堪的过往,还会想起和她在一起生活的幸福时光。我决定去拜访一位单身少年,他是个油画家。按照我当时的遭遇来看,我确实不适合去拜访已经成家的朋友。
一路上我尽量思考别的问题,不让昨晚的事进入大脑。思考关于人生和艺术的问题,尤其是文学方面的问题,会让人想起那些新鲜的记忆。所以我开始观察路上的植物。枸杞属于灌木,花季在春末,具体属于什么科不太清楚。像现在这种季节,只需要数日,它便会结出黄色小果实。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否则会十分危险,于是我赶紧转移视线。芒草,印象中好像属于禾本科,是一种白色的草,属于秋之七草中的一种。秋之七草分别是:胡枝子、桔梗、黄背草、瞿麦、芒草,还有两种,第六种是什么呢?我冷不丁地想起了妻子的声音:大概是六次。我拼命走起来,几乎变成小跑,结果好几次跌倒在地。这有片落叶,这是?算了,别想植物了。从现在开始,想想让人保持理智的东西,想想让人保持理智的东西……我一边踉跄着往前走,一边重新振作起来。
我默默地在心里背诵a+b的平方公式,接着又开始研究a+b+c的平方公式。你现在肯定正装出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可要是你遇到这种情况,或者比我现在遇到的还要轻微,恐怕你也用不上平日那些高雅的文学论,到时候不光会研究数学公式,没准还会数甲虫呢。
我在心里默念人体内脏器官的名称,疾步走进朋友居住的公寓。
我敲了敲朋友的房门,等待朋友开门时,望见走廊东南角吊着一个金鱼缸,鱼缸里有四条金鱼游来游去,我开始数鱼鳍的数量。过了很长时间,朋友才来开门,看着他惺忪的睡眼,我心想打搅了他的美梦。进到了朋友家,我心里才感到一阵轻松。
孤独是最让人恐惧的一件事,和人聊天的感觉真好。如果对方是女性,会加重不安的感觉,所以最好找男性聊天,尤其是性格温和的男性。幸好我找的这位朋友完全符合上述条件。我看到一幅编号为二十的风景画,上面画着清澈的池塘和一座红色屋顶的洋房,我不断地评论着这幅画。这幅画是朋友最近才画的,对他来说是幅大作。他把这幅画的画布朝内靠在墙壁上。我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这幅画翻过来欣赏。当时我怎么评价朋友的画呢?如果你的艺术评论堪称精彩绝伦的话,那我的评论也勉强可以使人满意。我们的评论方式都一样:四处挑毛病。我从作品的主题、颜色、构图等方面入手,挑出很多毛病,而且运用的全都是各种抽象的词汇。
朋友认真地听着我的评论,并表示非常认同。哦,不对。事实上,我根本没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说个不停。
可我内心还是感到十分慌乱,于是我在适当的时候闭上了嘴,然后开始和这位少年朋友下象棋。我们俩坐在床铺上,将画得歪歪扭扭的纸板放好,在上面摆好棋子。几盘棋很快就下完了。朋友原来的下棋习惯是要不时地思考一番,可看见我恼火的样子,他顾不上思考,拿起棋子就落下。我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刻都不行。
我的心弦时刻紧绷,如此肯定坚持不了多久。看着棋盘我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于是疲惫地将棋盘推开,说了声“不下了”,接着躺在床铺上动也不想动。朋友和我一起躺在床上,拿出烟抽起来。我过得稀里糊涂,而且忍受不了休息。我不停地念叨“算了,算了……”那巨大的阴影不断地侵蚀着我,我一遍遍地驱逐它,我想我得找点事做。
你应该会笑话我吧。我翻身趴在床铺上,看见枕边有张散落的手纸,于是我把它拿在手上开始折。
首先将它折成袋状,像这样沿着对角线对折两次,然后将这段弄弯,做成翅膀,再将另一端折成鸟嘴的形状,然后将它拉开,对着上面的小孔吹口气,它就变成了一个纸鹤。
水车
两人来到桥头,男人原本想回去,可女人却跨过了大桥,于是男人也跟着走了过去。
“为什么要跟着她?”男人想。应该不是眷恋,他的激情在离开女人的身体后便消散了。女人沉默着,就在她打算回家的时候,男人点着一根烟。他发现自己的手不再颤抖,这使他的兴致减了大半。看来,还是维持刚才的状态比较好,所以当女人离家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狭窄的土堤散步。当时正值初夏的黄昏,道路两旁的繁缕花开了,好像点点星辰一样。
有群人只能对彼此痛恨的异性提起兴趣,男人和女人都是如此。女人今天也和往常一样,去了男人在郊外的住处,嘲笑男人说的每句话。男人坚决地回击女人这种轻蔑的态度,这激起了女人的好胜心。这种一触即发的形式激发了两人扭曲的情欲,男人用另一种形式将体内的力量发泄出来,两人离开彼此的身体时,清醒地意识到彼此之间根本没有爱。
两个人肩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清楚双方都不肯妥协,对彼此的厌恶更深。
一条四米宽的河流从土堤下方缓缓流过。四周光线昏暗,河水里闪着微弱的光。男人盯着河面想,是不是要回去。女人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径直往前走,于是他又跟在后面。
这么做不是因为恋恋不舍,而是想做个彻底了断。话说得不太中听,不过,做任何事都要学会善后。最终,男人为自己的跟随找到合适的借口。他在离女人十步远的地方紧紧跟随,并用手杖将路边的野花击倒。他想,也许跟女人低个头,小声忏悔一番,就可以解决这件纠缠了数月的事。男人很擅长做这样的事,可现在已经过了最佳时机,所以他张不开口。这样的话应该在事后立刻说,否则绝对没有效果。比如现在,两人又开始对立起来,要多愚蠢才能说出这样的话。男人用手杖打倒一棵青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