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樱桃

第13章樱桃

我要向山举目……——《诗篇》《诗篇》共105卷，是《圣经》旧约中的一卷书。

我想说，父亲比儿子重要。“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父母仍然比自己的孩子更脆弱。即使站在道家学的角度考虑也一样。反正我家就是这样。自己老了就要靠孩子照顾——即使内心没有这种想法，却还是要看孩子脸色行事。拿我自己来说，在我长女四岁、次女一岁的时候，父母就有一种给孩子当仆人的感觉。

夏天的晚上，一家人挤在三席大的屋子里吃饭，饭桌上十分热闹，父亲不停地用毛巾擦汗，边擦边小声嘀咕：“‘香粳动食指，婪酣饱时大汗流，须知俗鄙事。’这是《柳多留》中的句子。可儒雅的父亲看到这几个孩子吵闹的场景，也忍不住泪流不止啊。”

母亲要做很多事，先是给一岁大的女儿喂奶，同时要伺候父亲和长子长女吃饭，还要将孩子们吃掉的饭菜捡起来，又要给他们擤鼻涕，让人不禁感叹，她好像有三头六臂一样。

“孩子他爸，你鼻子这块好像最容易出汗，你总擦鼻子这块。”

父亲苦笑着回答：“你呢？你哪儿最容易出汗？是不是大腿内侧？”

“哎哟，还自称儒雅的父亲，这就是儒雅的样子吗？”

“现在跟你说的是医学上的事，谈不上什么儒雅不儒雅。”

“我啊，两个奶子之间，泪谷。”母亲神情严肃地说。

泪谷。

父亲沉默不语，继续吃着饭。

也许因为烦恼的事太多，所以我不得不假装快乐，在家的时候总喜欢开玩笑。在外面我也会这样，不管身体或心灵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我总会拼命营造一个开心轻松的气氛。送走客人以后，我只顾想着金钱、道德和自杀的事，导致身体疲惫、精神恍惚。不对，除了与人打交道外，我写小说的时候也这样。一旦心情跌落谷底，我就努力写出一些轻松愉快的故事。我这样做是想让读者开心，可人们却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说最近太宰这个作家变得越来越轻薄，总写出一些滑稽的情节糊弄读者。

凡事都为别人考虑难道是件坏事吗？难道一天到晚板着脸就是好事吗？

我实在没办法忍受那些让人沮丧和不快的事，即使在家需要小心谨慎地生活，我也会不停地缓和气氛。如果我违背了一部分的读者和批评家的意愿，只能请大家原谅。我家里摆放着新的榻榻米，桌子上收拾得很干净，夫妻间相敬如宾，不仅没发生过丈夫殴打妻子的事，甚至从未说过“滚出去”“我不在这儿待了”之类粗暴的话。父亲对孩子的疼爱不比母亲少，孩子与父母的关系也很亲近，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得幸福快乐。

当然这些都是表面现象。母亲把胸口敞开就是泪谷，父亲的盗汗也越发严重，夫妻俩知道各自的难处，都小心翼翼守护着彼此。有时候父亲开玩笑，母亲也就笑笑了事。

可父亲听到母亲说泪谷的时候，沉默着没有回应。原本想说句玩笑话，可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词。结果越不说话越令人感到不快，即使是精于此道的父亲也绷着脸不说话。

“还是请个帮佣吧，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不请是不行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为了不让母亲难过，父亲小心翼翼地提议。

家里有三个孩子。父亲什么都不管，别说家务了，就连自己的被褥都不肯叠。什么配给、报户口的事从来没管过，就知道傻乎乎地讲些笑话。他好像只是借宿的客人，每天只知道张罗客人和接待客人，曾经拿着饭盒说去工作室，结果一个星期没回来。总嚷着要工作，可每天也就写两三页东西，剩下的时间用来喝酒，喝多了倒头就睡。而且好像还结交了几个女性朋友。

大女儿已经七岁，小女儿今年春天刚出生，虽然感觉上和常人没什么差别，但总感冒。儿子已经四岁，长得很瘦弱，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别人跟他说话，他也没反应。他不会走路，倒是能爬，也学不会大小便。他的饭量很大，可怎么吃也不胖，个头也不长，头发也很稀疏。

父亲和母亲尽量不去谈论关于儿子的事。这个半个字也不会说的白痴或者哑巴。这件事太悲惨，真的让人难以接受。针对这件事两个人已经形成默契。有时候父亲会有一种冲动，想抱着孩子跳到河里一起死。

父亲将哑巴次子杀死

某日中午，某区某町某番地某番号的何某（现年五十三岁），在自家六席屋里将次子（现年十八岁）用斧头杀死，随后将剪刀刺向自己的喉咙，被人发现并被送到附近医院抢救，现处于病危状态。据悉，男子家中的二女儿（现年二十二岁）近期领养了一个孩子，何某溺爱女儿和女儿领养的儿子，继而嫌弃家中次子是个愚笨的哑巴，遂做出此等疯狂的举动。

我看见这样的新闻，心中更加烦闷，只好借酒浇愁。

如果只是因为发育不好，这件事也很好办。从现在起，儿子忽然长大起来，嘲笑母亲多余的担心，那该多好。夫妻俩没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表面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时常逗弄这个孩子，只是每天都在心底默默祈祷这个孩子赶快好起来。

母亲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将日子过好，父亲过得也不轻松。他原本是个生性拘谨的人，无奈被推到众人面前写起小说，所以小说的产量就不能保证。他只好靠喝闷酒熬过这些痛苦。喝闷酒就是因为他自己无法坚持自己的主张，所以他带着一种焦虑的情绪喝酒。当然，能够坚持自己主张的人是不会喝闷酒的，所以女人很少喝闷酒。

如果我与别人发生冲突，我肯定会被对方坚定的信念和强势的气场压倒，于是只能保持沉默。后来我渐渐想通了，很多时候并不是我错了，而是对方在强词夺理。可如果对方失败以后再次挑起事端，我就会害怕。而且我一直不喜欢论战，总觉得论战与肢体斗争没什么区别。所以不管我心中有多气，表面依然会沉默不语地微笑，最多也就是胡思乱想一整天，然后一个人生气喝闷酒。

事实上，这篇小说是描写夫妇如何吵架的——《泪谷》。

这是引起吵架的原因。就像前面说的，这对夫妻连爆粗口的事情都不曾发生，更不用说动手动脚的事了。可饶是如此，两个人还是活得小心翼翼，生怕触碰那随时会爆发的危险。虽然双方都不作声，但又好像都在收集对方的罪证，他们将晃出来的牌掩藏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手中的王牌拿出来，逼得对方退无可退。也正是因为这种危险，夫妻双方才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对待彼此。暂且不说妻子，如果丈夫是那种吹毛求疵的人，就会立刻露出马脚。

“泪谷……”

妻子不经意间提起这件事，丈夫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可他不喜欢与别人争论，所以选择沉默不语。你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多少带点讥讽。可我和你一样承受着痛苦，我也惦记着孩子，把家庭看的比什么都重。半夜的时候，只要孩子一咳嗽，我肯定会惊醒过来，担心半天。我也想给妻子和孩子换个宽敞点儿的房子，可我实在没那个能力。我不是凶残的恶魔，也没那么大的胸襟眼看着妻子和孩子死去。我也不是不管配给、报户口之类的事，只是真的没时间。——父亲在心里嘀咕着这些话，可即使说出这些话，也会被母亲回敬回来，到时候照样不知道说什么。

“要不要请个帮佣……”

父亲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算是表明自己的立场。

总体来说，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一旦开口，整个人都充满冷漠的自信。（所有女人都如此。）

“可找不到肯帮忙的人啊。”

“好好找一下，肯定能找到。而且不是找不到肯帮忙的人，就算找到了，也留不住吧。”

“你是说我不会使唤人？”

“这是哪儿的话呀……”

父亲又不说话了。虽然这就是心里的想法，但还是闭嘴比较好。

如果能请个人帮忙就好了。每次母亲背着最小的孩子出门时，父亲就得照顾另外两个孩子。另外，每天到访的客人不下十来个……

“我想去工作室。”

“现在？”

“嗯。今天晚上要写些东西。”

这倒没说谎，当然也有点逃避家里烦闷气氛的想法。

“今晚我想去看看妹妹……”

我知道妻子妹妹的病情不是很乐观，可妻子走了的话，我就得照看孩子们。

“所以说要请个帮佣嘛……”

话刚出口，我就停下来。一旦事情牵扯到妻子娘家人，夫妻二人的心就很容易被搞得乱七八糟。

生存是件很难办的差事，四处缠绕着枷锁，稍微动一动都能被勒得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