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微亮 - 人间失格 - 太宰治 - 二次元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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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微亮

第12章微亮

因为东京三鹰的家被炸毁了,所以全家搬到了妻子的老家甲府市生活。妻子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昭和二十年四月上旬,甲府市上空经常飞过盟军的轰炸机,但轰炸机几乎没投下过炸弹。跟东京相比,甲府整座城市的氛围也好很多。现在终于可以脱下防空服睡觉,这在近期的东京想都不敢想。我已经三十七岁,妻子三十四岁,我们有个五岁的女儿,还有个两岁的儿子,儿子是前一年八月份出生的。之前的生活说不上多富足,但好歹没什么灾病。有时候我会想,真得好好活着,看看历经艰辛以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另外,我也不想让妻子和孩子死在我前面,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这种光景想想都受不了。为了不让妻子遭受灾难,我理应早早采取安全的措施,可我没钱。我喜欢喝酒,所以赚到点钱就拿去喝酒了。酒在当时算得上是奢侈品,可只要有朋友到访,我便想拉着他们出去喝酒,否则总感觉对不住他们。结果到现在我什么事都没做成,只能艳羡地看着别人带上全家老小疏散到农村。另一方面,我很懒,这件事就一拖再拖,直到三鹰遭遇空袭,我才带着家人转移到妻子的娘家。穿着防空服将近一百天,终于可以脱掉了。而且也不用大半夜叫醒孩子们,一家人急急忙忙地躲进冰冷的防空壕。也许以后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灾难,但至少现在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着。

可我们还是“失去自己的家了”,以后的生活肯定跟之前不一样。虽然我也经历过苦难,但带着孩子住在妻子的娘家还是第一次,所以感受到很多与之前不同的辛酸。妻子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姐姐们都嫁出去了,如今的户主是家里最小的男孩,他大学毕业以后当了海军。现在甲府市的家里只剩下妻子的妹妹,也就是男孩的姐姐,年纪大约二十七。她经常与参军的弟弟通信,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与他商量。我应该算他们俩的哥哥,但在甲府市的家里我没有任何发言权。说来惭愧,自从我和妻子结婚以后,我给这个家添了不少麻烦。事实上,我是个靠不住的男人,所以弟弟妹妹有事不找我商量也很正常。再说我对他们的家产也不感兴趣,这点大家都知道。妻子的妹妹(我没具体问她到底多大,也许是二十六,也许是二十七,还有可能是二十八)一个人操持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三十七岁的姐夫和三十四岁的姐姐突然就闯进来了,说不准哪一天就会瞒着妹妹和远在他乡的海军弟弟将家里的财产……应该不会有人猜忌,但作为年长者生怕无意中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我当时非常小心翼翼,就像不愿意践踏庭院里柔嫩的绿苔,从而小心谨慎地踏过脚石往前走一样。有时我甚至希望这个家里能多一位通晓人情世故的长者,这样我们就可以更轻松了。这种想法真的很麻烦。

我跟家里借了一间对着后院的六席屋子,当作我的工作室和卧室,又跟家里借了间六席带有佛龛的屋子,让妻子和孩子住在里面。为了不让妻子娘家人吃亏,我们按照当时的行情商量好房租、伙食费和其他费用。如果我有客人要来,就带他们到我的工作室,绝对不会占用家里的客厅。可我喜欢喝酒,而且有点游客的心态,所以经常给家里添麻烦。妻子的妹妹对我们倒是很客气,还经常帮忙照看两个孩子,也从没跟我们起过冲突。因为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家,难免心存芥蒂,所以生活中总是小心翼翼的。虽然是亲戚,但疏散这件事还是把大家都搞得很疲惫。在疏散者中,我们家的情况还算不错的,这样就可以想象出其他疏散者的处境如何了。

“除非家里被烧光,否则一定要坚持待在东京。”

这是我给全家留在东京的朋友写信时说过的话。

我们在四月份搬到甲府,那时候天气仍有些寒冷。这里樱花开放的时间比东京晚,此时正是满山樱花开放的时候。五六月份的天气开始变得闷热,此时石榴树的叶子变得油亮,朵朵红花在烈日的照耀下更显娇艳,葡萄藤上的青色小粒也结成一串串葡萄。这个时候的甲府市传来盟军即将向小城市展开空袭的消息,这意味着甲府市很快就会被夷为平地。大家慌慌张张地将家里值钱的东西装进车里,带着一家老小逃往深山。半夜总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和车马声。虽然我清楚甲府市早晚会遭遇空袭,可我好不容易脱了防空服睡了两天安稳觉,现在又要带着妻儿疏散到山里,唉,真是提不起精神。

——还是坚持一下吧,先看看形式到底如何。反正大的已经五岁可以跑了,等烧夷弹落下来,妻子背上小的、牵着大的跑到远离市区的乡村去,到时候我和妻子的妹妹留在家里,尽力保全这个家。如果实在没保住,这个家被烧毁了,我们再重新建造一个房子。

我跟全家人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家也同意了。为了不让自己陷入窘态,我们开始挖洞,把粮食、鞋子、化妆品、镜子、针线、锅碗瓢盆等生活必需品都装了进去。

“还有这个,把这个也埋进去。”

五岁的女儿拿着她那双红色的木屐走了过来。

“好,好。”我接过她手中的木屐,找了个角落埋进去,心里突然有种把谁埋葬了的感觉。

“我们全家人总算能想到一起去了。”妻子的妹妹站在一旁说。

也许她认为这是死亡前夕那种平静的幸福感吧。

四五天后,家瞬间被烧毁。空袭来的比我预想的早了一个月。

大约在十天前,两个孩子像约好了似的,都得了眼疾,医生诊断后说是流行性结膜炎。小的那个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姐姐的眼睛越来越严重,空袭前两三天几乎到了完全失明的程度,眼皮肿得整只眼睛都睁不开,勉强用手扒开看看,眼球都糜烂了,像死鱼眼一样,整张脸也跟着变了形。我想肯定不是结膜炎,应该是恶性病菌入侵导致的。现在想完全治好是不是已经不太可能了?我们赶紧换了个医生看,诊断结果还是结膜炎。要想彻底康复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是需要很长时间。可我却认为是医生看走眼了。其实我不太相信医生的判断,他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的判断都是不准确的。

啊,让她赶快好起来吧,让她重新看得见东西吧。我使劲用酒把自己灌醉,但心中还是充满担忧。有时候在外面喝完酒回来,我会蹲在路边大吐,或站在路旁双手合十祈祷,希望回到家就看到女儿睁开了眼。有天走到家门口听见女儿的歌声,顿时心中大喜,赶紧跑到屋里,结果看见女儿站在昏暗的屋子里低头唱歌。

我不忍心看到这个场景,于是转身离开。我是个穷困潦倒的酒徒,孩子眼睛失明都是因为我,如果我之前好好过日子,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就是天谴,把大人的因果报应在孩子身上。不管是文学还是名声,如果孩子的眼睛看不见了,即使得到了这些又能怎么样?所以我决定抛开这一切,永远守护孩子的成长。

“哪里是囡囡的脚啊?哪里是手手啊?”

有时候看着她摸索着和弟弟玩耍,我就会想,要是这时候空袭来临怎么办。每次想到这儿就忍不住浑身战栗。如果我背着她,妻子背着儿子出去逃难,妻子的妹妹一个人能守住这个家吗?恐怕到时候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被毁,继而逃难去吧。总结一下之前东京被轰炸的经验,还是要做好思想准备。盟军的空袭肯定是覆盖整个甲府的,女儿看病的那家医院和其他医院肯定也会被烧毁,到时候医生都跑光了,女儿的眼睛怎么办?

“没关系,再坚持一个月情况就会好转。”

吃晚饭的时候我对着家人说。结果就在这一晚,空袭警报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来,烧夷弹开始投弹,周围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妻子的妹妹将锅碗瓢盆扔到屋前的小水池里,水池里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现在到了最险恶的时候了,我立即抱着被褥,背上失明的女儿,妻子也抱着被褥,背上年幼的儿子撒腿跑到外面,途中还在水沟里躲了两三次,我们跑了大约一公里躲到了农田里。农田里的麦子刚被收割完,我们把褥子铺在地上,一家人躺在上面稍作休息。不一会儿,头顶落下雨点般的火焰。

“快用褥子盖住头。”

我边对着妻子喊,边抱着女儿躲到褥子下面。弹片如果落到身上就糟糕了。

还好身上没被弹片打到。可掀开被褥一看,周围已经被烧成了火海。

“着火了,赶快起来扑火。”我拽起褥子边扑火边大声喊,想让趴在附近的村民听见。很快火就被扑灭了。虽然孩子看不见,但也能感到气氛不对,趴在我的背上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不哭不闹。

“有没有受伤?”

火渐渐扑灭后,我赶紧走到妻子身边。

“没事,希望就这样过去了。”她一脸平静地回答。

妻子觉得轰炸弹比烧夷弹更可怕。

我们跟着大家转移到其他地方,休息了一会儿,头顶的火焰雨又开始往下落。听起来也许有些难以置信,所有来到田里避难的人都没受伤,能够生存下来的人头顶好像被神性笼罩着。身边仍有黏糊糊的油状物燃烧着,大伙用土块或被褥将火扑灭,重新躺下休息。

妻子的妹妹从甲府赶到一里外的远亲家找东西吃,我们一家人躺在被褥上,身上盖着另一床被褥休息,我们决定在这儿过一晚。我实在太累了,不想再背着孩子到处跑。孩子们躺在被褥上已经睡着了,大人们则望着甲府上空升腾起来的火光。渐渐地,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小。

“应该结束了吧?”

“差不多了。”

“家里应该也被烧了吧?”

“不清楚,真希望能留下来。”

家肯定没救了,但心里仍然希望家能好好地立在那儿,要是出现奇迹该多好。

“应该没什么希望了吧……”

“也许吧。”

心中仍然留存着一丝希望。

前面有一户人家房子在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过了很长时间才烧完。这家人的历史跟着屋顶、柱子一起被烧成了灰烬。

远处的天空出现微明,天要亮了。

村边有个没被烧塌的学校,我和妻子背着孩子来到这所学校,在二楼教室稍作休息。孩子们慢慢地醒了过来。女儿的眼皮仍然肿着,眼睛还是无法睁开,只能摸索着在讲坛上爬上爬下。她似乎还不清楚身上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几乎没怎么在意。

我想回去确认一下家里的情况,所以把妻子和孩子留在这儿,独自一人跑回家。路上看见道路两旁的房子还在燃烧,在烟雾和热气中走路是件很痛苦的事。我一路上走走停停,绕了很多路才走到家所在的地区。如果家还在,该多好。唉,别再想了,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我不断地劝说自己,可脑子里仍然期待这一幕的发生。

终于看见黑色的板墙了。

啊,真好,家还在。

可屋子全被烧光,只剩下四面板墙。妻子的妹妹脸色铁青地站在废墟上。

“姐夫,孩子们咋样了?”

“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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