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诗多义举例
第27章诗多义举例了解诗不是件容易事,俞平伯先生在《诗的神秘》[《杂拌儿之二》。]一文中说得很透彻的。他所举的“声音训诂”、“大义微言”、“名物典章”,果然都是难关;我们现在还想加上一项,就是“平仄黏应”,这在近体诗很重要而懂得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不过这些难关,全由于我们知识不足;大家努力的结果,知识在渐渐增多,难关也可渐渐减少——不过有些是永远不能渡过的,我们也知道。所谓努力,只是多读书,多思想。
就一首首的诗说,我们得多吟诵,细分析;有人想,一分析,诗便没有了,其实不然。单说一首诗“好”,是不够的,人家要问怎么个好法,便非先做分析的功夫不成,譬如《关雎》诗罢,你可以引《毛传》,说以雎鸠的“挚而有别”来比后妃之德,道理好。毛公原只是“章句之学”,并不想到好不好上去,可是他的方法是分析的,不管他的分析的结果切合原诗与否。又如金圣叹评杜甫《阁夜》诗[《唱经堂诗解》。]说前四句写“夜”,后四句写“阁”,“悲在夜”,“愤在阁”,不管说的怎么破碎,他的方法也是分析的。从毛公《诗传》出来的诗论,可称为比兴派;金圣叹式的诗论,起源于南宋时,可称为评点派。现在看,这两派似乎都将诗分析得没有了,然而一向他们很有势力,很能起信,比兴派尤然;就因为说得出个所以然,就因为分析的方法少不了。
语言作用有思想的、感情的两方面:如说“他病了”,直叙事实,别无涵义,照字面解就够,所谓“声音训诂”,属于前者。但如说“他病得九死一生”,“九死一生”便不能照字直解,只是“病得很重”的意思,却带着强力的情感,所谓“大义微言”,属于后者[参看李安宅编《意义学》中论“意义之意义”一节。]诗这一种特殊的语言,感情的作用多过思想的作用。单说思想的作用(或称文义)罢,诗体简短,拐弯儿说话,破句子,有的是,也就够捉摸的;加上情感的作用,比喻,典故,变幻不穷,更是绕手。
还只有凭自己知识力量,从分析下手。可不要死心眼儿,想着每字每句每篇只有一个正解;固然有许多诗是如此,但是有些却并不如此。不但诗,平常说话里双关的也尽有。我想起个有趣的例子。前年燕京大学抗日会在北平开过一爿金利书庄,是顾颉刚先生起的字号。他告诉我“金利”有四个意思:第一,不用说是财旺;第二,金属西,中国在日本西,是说中国利;第三,用《易经》“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话;第四,用《左传》“磨厉以须”的话,都指对付日本说。又譬如我本名“自华”,家里给我起个号叫“实秋”,一面是“春华秋实”的意思,一面也因算命的说我五行缺火,所以取个半边“火”的“秋”字。这都是多义。
回到诗,且先举个小例子。宋黄彻《囗溪诗话》里论“作诗有用事(典故)出处,有造语(句法)出处”,如杜甫《秋兴》诗之三“五陵衣马自轻肥”,虽出《论语》,总合其语,乃范云[原作“潘岳”,误。]裘马悉轻肥”。《论语·雍也》篇“乘肥马,衣轻裘”,指公西赤的“富”而言;范云句见于《赠张徐州谡》诗,却指的张徐州的贵盛,与原义小异。杜甫似乎不但受他句法影响;他这首诗上句云,“同学少年多不贱”,原来他用“衣马轻肥”也是形容贵盛的。改“裘”、“马”为“衣”、“马”,却是他有意求变化。至于这两句诗的用意,看来是以同学少年的得意反衬出自己的迂拙来。仇兆鳌《杜诗详注》说,“曰‘自轻肥’,见非己所关心”[钱谦益《笺注》:“旋观‘同学少年’、‘五陵衣马’,亦‘渔人’、‘燕子’(均见原诗)之俦侣耳,故以‘自轻肥’薄之。”]。多义中有时原可分主从,仇兆鳌这一解照上下文看,该算是从意。至于前例,主意自然是“财旺”,因为谁见了那个字号,第一想到的总该是“财旺”。
多义也并非有义必收:搜寻不妨广,取舍却须严;不然,就容易犯我们历来解诗诸家“断章取义”的毛病。断章取义是不顾上下文,不顾全篇,只就一章、一句甚至一字推想开去,往往支离破碎,不可究诘。我们广求多义,却全以“切合”为准;必须亲切,必须贯通上下文或全篇的才算数。从前笺注家引书以初见为主,但也有一个典故引几种出处以资广证的。不过他们只举其事,不述其义;而所举既多简略,又未必切合,所以用处不大。去年暑假,读英国empson的《多义七式》(seventypesofambiguity),觉着他的分析法很好,可以试用于中国旧诗。现在先选四首脍炙人口的诗做例子;至于分别程式,还得等待高明的人。
一古诗一首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一、《文选》李善注引《韩诗外传》曰:“诗曰‘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
二、徐中舒《古诗十九首考》[《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六十五期。]:“《盐铁论·未通》篇:‘故‘代马依北风,飞鸟翔故巢’,莫不哀其生。’”
三、又:“《吴越春秋》:‘胡马依北风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类相亲之意也。’”
四、张庚《古诗十九首解》:“一以紧承上‘各在天一涯’,言北者自北,南者自南,永无相见之期。”
五、又:“二以依北者北,巢南者南,凡物各有所托,遥伏下思君云云,见己之身心,惟君子是托也。”
六、又:“三以依北者不思南,巢南者不思北,凡物皆恋故土,见游子当返,以起下‘相去日已远’云云。”
照近年来的讨论,《古诗十九首》作于汉末之说比较可信些,那么便在《吴越春秋》之后了。前三义都可采取。比喻的好处就在弹性大;像这种典故,因经过多人引用,每人略加变化,更是含义多。——但这个典故的含义,当时已然饱和,所以后人用时得大大改样子:像陶渊明《归园田层》里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以“返自然”的意思为主,面目就不同。陶以后大概很少人用这种句法了。——本诗中用这个典故,也有点儿新变化,便是属对工整。(六)的“恋故土”,原也是“不忘本”的一种表现。但下文所说,确定本诗是居者之辞,这一层以后还须讨论。(四)、(五)以胡马越鸟表分居南北之意。但照(一)、(二)、(三)看,这两件事原以比喻一个理;所以要用两件事,为的是分量重些,骈语的气势也好些,诸子中便常有这种句法。(四)、(五)两说,违背古来语例,不足取。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一、《古乐府歌诗》[《太平御览》卷二十五。]:“……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二、张《解》:“‘相去日已远’以下言久也。……‘远’字若作‘远近’之‘远’,与上文‘相去万余里’复矣。惟相去久,故思亦久,以致衣带缓。带缓伏下‘加餐’。”
《古乐府歌诗》不知在本诗前后;若在前,“离家”二句也许是“相去”二句所从出。那么从“胡地”句一直看下去,本诗是行者之辞了。但因下文“思君令人老”二句,又觉得不必然,详后。“相去”句若从“离家”句出来,“远”字自然该指“远近”;可是张解也颇切合,“远”字也许是双关,与下文“岁月忽已晚”句呼应。不过主意还该是“远近”罢了。至于与“相去万余里”重复,却毫不足为病。复沓原是古诗技巧之一;而此处更端另起,在文义和句法上复沓一下,也可以与上文扣得紧些。“带缓伏下‘加餐’”,容后再论。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一、《文选》李善注:“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毁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顾反也。《古杨柳行》曰:‘谗邪害公正,浮云蔽白日。’义与此同也。”
二、刘履《选诗补注》:“游子所以不复顾念还返者,第以阴邪之臣上蔽于君,使贤路不通,犹浮云之蔽白日也。”
三、朱笥河《古诗十九首说》〈徐昆笔述〉:“浮云二句,忠厚之极。‘不顾反’者,本是游子薄幸,不肯直言,却托诸浮云蔽日。言我思子而不思归,定有谗人间之,不然,胡不返耶?”
四、张《解》:“此臣不得于君而寓言于远别离也。……白日比游子,浮云比谗间之人。……见游子之心本如白日,其不思返者,为谗人间之耳。”
四说都以“浮云蔽日”为比喻,所据的是《古杨柳行》,今已佚。而(一)、(二)以本诗为行者(逐臣)之辞,(三)、(四)却以为居者(弃妻)之辞。浮云蔽日是比而不是赋,大约可以相信。与古诗时代相去不久的阮籍《咏怀》诗中有云:“单帷蔽皎日,高榭隔微声。谗邪使交疏,浮云令昼暝。”徐中舒先生《古诗考》里说也是用的《古杨柳行》的意思,可见《古杨柳行》不是一首生僻的乐府,本诗引用其语,是可能的。固然,我们还没有确证,说这首乐府的时代比本诗早;不过就句意说,乐府显而本诗晦。自然以晦出于显为合理些。解为逐臣之辞,在本诗也可贯通;但古诗别首似乎就没有用“比兴”的,因此此解还不一定切合。——《涉江采芙蓉》一首全用《楚辞》[此俞平伯先生说。],也许有点儿逐臣的意思,但那是有意檃括,又当别论。解为弃妻之辞,因“思君令人老”一句的关系,可得《冉冉孤生竹》一首做旁证,又“游子”句与《青青河畔草》的“荡子行不归”相仿佛,也可参考,似乎理长些。那么,“浮云蔽日”所比喻的,也将因全诗解法不同而异。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一、《古诗》之八《冉冉孤生竹》有云:“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张《解》:“身固未尝老,思君致然,用《诗》所谓‘维忧用老’也。”
二、朱《说》“‘思君令人老’,又不止于衣带缓矣。‘岁月忽已晚’,老期将至,可堪多少别离耶!”
三、张《解》:“思君二句承衣带缓来;己之憔悴,有似于老,而实非衰残,只因思君使然。然屈指从前岁月,亦不可不云晚矣。”
《冉冉孤生竹》明是弃妇之辞,其中“思君令人老”一句,可以与本诗参证。“维忧用老”是《小雅·小弁》诗语。《小弁》诗的意思还不能确说,朱熹以为是周幽王太子宜臼被逐而作;那么与本诗“逐臣”一解,便有关联之处。但《冉冉孤生竹》里“思君”一句,虽用此语(直接或间接),却只是断章取义;本诗用它或许也是这样。想以此证本诗为逐臣之辞,是不够的。“岁月晚”,(二)、(三)都解为久,与上文“相去日已远”、“思君令人老”呼应,原也切合;但主意怕还近于《东城高且长》中“岁暮一何速”一句。杜甫《送远》诗有“草木岁月晚”语,仇兆鳌注正引本诗,可供旁参。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一、朱《说》:“日月易迈,而甘心别离,是君之弃捐我也。‘勿复道’是决词,是恨语,……下却转一语曰:‘努力加餐饭’,恩爱之至,有加无已,真得《三百篇》遗意。”
二、张《解》:“弃捐二句……言相思无益,徒令人老,曷若弃捐勿道,且‘努力加餐’,庶几留得颜色,以冀他日会面也。”
俞平伯先生以陆士衡拟作中“去去遗情累”,及他诗中类似的句子证明弃捐句当从张解。这是主动、被动的分别,是个文法习惯问题。至于“努力加餐饭”,张以为就是那衣带缓的弃妇(张以为比喻逐臣),却不是的。蔡邕《饮马长城窟行》末云:“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可见“加餐食”是勉人的话——直到现在,我们写信偶然还用。《史记·外戚世家》:“(卫)子夫上车,平阳主拊其背曰:‘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毋相忘。’”“强饭”与“加餐食”同意。——解作自叙,是不切合的。
二陶渊明饮酒一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王康琚《反招隐》诗云:“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渊明之隐,在此二者之外另成一新境界。但《庄子·让王》:“中山公子中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渊明或许反用其意,也未可知。后来谢灵运《斋中读书》诗云:“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迹寄京华,心存丘壑,反用《庄子》语意,可为旁证。但陶咏的是境因心远而不喧,与谢的迹喧心寂还相差一间。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吴淇《选诗定论》说:“采菊二句,俱偶尔之兴味。东篱有菊,偶尔采之,非必供下文佐饮之需。”这大概是古今之通解。渊明为什么爱菊呢?让他自己说:“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之二)我们看钟会的《菊赋》:“故夫菊有五美焉广:……冒霜吐颖,象劲直也。……”可见渊明是有所本的。但钟会还有“流中轻体,神仙食也”一句,菊花是可以吃的。渊明自己便吃,《饮酒》之七云:“秋菊有佳色,裹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可见是一面赏玩,一面也便放在酒里喝下去。这也有来历,“泛流英于青(?)醴,似浮萍之随波”。见于潘尼《秋菊赋》。喝菊花酒也许还有一定的日子。渊明《九日闲居》诗序:“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诗里也说:“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尘爵耻虚罍,寒花徒自荣。”似乎只吃花而没喝酒,很是一桩缺憾。这个风俗也早有了。魏文帝《九日与钟繇书》里说:“至于芳菊,纷然独荣。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将老,思‘餐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再早的崔寔《四民月令·九月》也记着“九日可采菊花”的话。照这些情形看,本诗的“采菊”,也许就在九日,也许是“供佐饮之需”;这种看法,在今人眼里虽然有些煞风景,但是很可能的。九日喝菊花酒,在古人或许也是件雅事呢。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一、《文选》李善《注》:“《楚辞》曰:‘狐死必首丘,夫人孰能反其真情?’王逸《注》曰:‘真,本心也。’”
二、又:“《庄子》曰:‘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
三、古直《陶靖节诗笺》:“《庄子·齐物论》:‘辨也者,有不辨也。’‘大辨不言。’”
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云:“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真意”就是“真想”;而“真”固是“本心”,也是“自然”。《庄子·渔父》:“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渊明所谓“真”,当不外乎此。
三杜甫秋兴一首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秋兴》
一、钱谦益《笺注》:“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诗云:‘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