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师兄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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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幽影整饬仪容,摇身一晃,缩地成寸,转瞬来到整个无涯学宫的小岛上最高一处——一座于平地上突兀拔起的山坡,自顶处垂目远视,能看到一艘雪白的小舟从岛上划出来,舟上有两道人影,他知道立在船头的是裴玉姿,而后方坐在船舷的是裴止漪。
没有人划船,这艘船也不属于摆渡人,无桨无帆自行,笔直地朝前方划去,在身后的水面上曳出一道细长的涟漪。船行出两里,即抵达了尽头——那也是传说中整个法莲界的尽头“天之极”。水到这儿停滞不会再动,鸟到这儿会转头飞往另一个方向,云行到这儿仿佛受空气中某样无形屏障的阻拦,亦无法寸进一分。
过去他曾见过不少其他世界的生民,三千界的各个小世界诞生的时间不同,土壤不同,发展的步调也各不相同。有些世界还未发展出文字和文明,尚处于刚刚发端、人人茹毛饮血的丛林时代,而有些世界的文明进化程度超前,依赖并享受一种全新的文明“科技”。这样的世界很难培养出莳花人和佛法的信徒,他们将外界的浮游生物视为一种宇宙中超然的“外星人”,而“魔气”是这群外星人散布的“病菌”,他们更愿意相信政府、科学家和血清。
这些世界并非完全没有莳花人的信徒,也有虔诚的信徒费尽千方百计历经千辛万苦而来,谈幽影就曾接待过这些人,有人见到“天之极”,笑谈这像网络游戏里的“边界”,游戏中的人物谁都越不过去,想要越过去说不定会狼狈又可笑的“卡bug”。
而谈幽影知道,真实的法莲界没有尽头,事实上“天之极”外边别有洞天,而能够进入另一方世界的只有“莳花人”。
裴玉姿立在船头朝面前的无形屏障伸出手,他知道他是在画开启那扇巨大的门的法印,随即小船穿入屏障,消失得无影无踪,海面上风平浪静,彷如什么都没发生。
他知道裴止漪会在另一边看到什么——那儿有一座宏伟的白色宫殿,通往宫殿的只有一条血红的路,道路上铭刻着许多金色的符文,两边漆黑的土地上长满了白色的树,树上竟结出了许许多多半透明的莲花,只是那些莲花俱无力地下垂着,被人斩首了一般,死去了一般,毫无生气。冷风过,苍白的花瓣轻轻晃动,根根细长的花蕊拍打在空气里、花瓣上,铃铛般发出泠泠的声响,成千上万簇花蕊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无数幽魂在低语。
那些是死在定天宫里的亡灵,也是死在三千界各方世界里数不胜数的孤魂。
裴止漪孑然行在这条路上,师尊不见了,身边一时却出现了很多人,那些莲花响动的时候,许多黑影乍然浮现,走在他前面的、后面的、旁边的,脚步轻快的、沉重的、绝望的、坚定的……他们是谁?也是曾踏上这条路的人吗?
风一停,那些莲花停止摇曳,所有的影子皆于刹那间消弭于无形。
这一片都是死亡的气息,死亡……他想到师兄所说“进了定天宫的人都会死”。那这些影子里有他吗?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又一次风动了,耳边只捕捉到一声风铃般的轻响,随后身前的路上浮现一道影子,影子渐渐变得凝实、鲜艳,显露出五官和衣着。
裴止漪紧紧盯着他,对他的出现不怎么意外,却又不得不为他的模样感到诧异——那是百年前的谈幽影。
他的身量比现在看上去更纤细一些,肤色不似后来苍白无血色,而更接近一种健康的深色,他和如今一样一袭黑衣,却毫不显得冷峭孤傲,因他眉目飞扬,一双眼睛那样黑、那样亮,漆黑的部分将明亮的碎光衬得愈粲然,明朗无翳。那袭黑衣只是更加凸显少年人丰沛又强大的生命力。
他回头摆摆手,笑着说:“师尊,我去了。”
裴止漪并未回头,他知道裴玉姿不在身后,谈幽影只是在和记忆中的裴玉姿打招呼。
他迈步朝前去,身边逐步升腾出一团团雾气。
裴止漪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分辨那些雾气中呈现的画面——
大抵是幼时的谈幽影和他的家人,一个比他大三四岁的秀丽少女,一对锦衣华服的中年夫妇。而小谈幽影正捂着脸对着夫妇二人,呜呜咽咽地哭诉着什么,少女掐起腰,用食指按着下眼睑,探出脑袋朝他做鬼脸:“爱哭鬼,谈幽影——爱哭鬼!”
中年男子将他一把抱过来放在膝上,语气和缓而略带劝诫之意:“阿影将来是要继承我的位置的人,可不能这么爱哭。”
而一边的妇人轻轻来抓他的手,和言安抚:“好了好了,姐姐只是逗你玩,要知道,她是最喜欢你的。”
少女啐了一口:“我不喜欢鼻涕虫!”
画面一转,已长成少年的谈幽影沉默而低调地隐在朝会的队列中,适时一位老臣站出来不知说了什么,引起上方龙椅上皇帝强烈的反应,他竖起眉毛怒气勃发,一摆手高声训斥,很快几个太监疾步入殿,要把那个老臣拖出去。谈幽影踌躇一瞬,还是站出来施了一礼,而后擡首说话,他这时的姿态却是不卑不亢,从容镇定,言语间许多人缓和了原本严峻的脸色。说完又有几个大臣相继站出来。皇帝没发作,默不作声地听着,面色却极阴沉,眼底酝酿着一场风雨。
下朝后他躬身走进皇帝的宫殿,还没擡起头,一样坚硬的物什从前方掷过来,他下意识躲闪,又立即意识到什么,僵在原地不动弹,让那样东西的边角磕到额角,顿时皮开肉绽。
“这个位置是不是趁早要换你来坐,啊?!”
他面朝皇帝,保持着行礼的姿态缓步退出去,转过身时一旁的宫人掏出块丝帕,想要为他捂住伤口。
他摇首拒绝了,以洇着血的视线眺望眼前这座宫城,感到美丽、残忍而陌生。
夜里另一人为他擦拭伤口,这回他没制止。
皇姐收回动作,将丝帕浸入水盆,盯着水中氤氲的血丝,轻叹一声:“阿影,他是怕了你。”
龙椅上的皇帝正一天天老去,而他的继承人却日趋强盛,他每强大一分,那人对死亡和失去权力的阴影就更深一分。
雾中的画面烟消云散,凝成一道头上戴着冠冕、却衰弱狼狈的影子,匍匐在地上,伸长了手妄图拉扯谈幽影:“阿影,我知道错了……父王知道错了,救救我、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谈幽影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另一团雾气中,美丽的宫装妇人抱着浑圆的肚子,边上的女童俯下身侧着脑袋,将耳朵贴在肚皮上,不一会儿似察觉到动静,她眉心一动,小手也贴上去轻轻抚摸,“阿娘,他在动!”
“是吗?”妇人唇角噙起笑意,垂首温情脉脉地凝视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情随事迁,多年后她在宫殿外撞见额角流血的儿子,只是隔着距离,以一种无奈、隐忍又复杂的表情注视他片刻,随即一言不发地扭身进入殿内,赶去安抚自己余怒未消的丈夫了。
她知道这不怪他,可一切症结又因他而起。如若当时不生他就好了,如若他晚来十年就好了。谁能想到她的丈夫身体如此健壮,而对权力的渴望又如此深厚呢?
她感到这个儿子的存在不止吞噬着丈夫的尊严和权力,也威胁着他对她的宠爱和恋眷。
——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雾气消散,凝出的是一道女人立在原地低头垂泪的影子,她在泣音里喃喃着:“曦光、幽影……”
谈幽影微侧目以余光扫了她一眼,同样毫不犹豫地越过去。
一只雾气变换出的飞鸟攀上少女的胳膊,少女眉眼舒展,唇角上扬,张开双手在空中翩跹,旋转腾挪跳起了一支古怪的舞,像在风中乱舞的蝴蝶。少年时的谈幽影在其背后默默注视这一幕,眼底滑过一线光亮。
少女不知何时穿上了叠金绣玉的锦衣,堆叠的发髻和其间繁复的精致发饰如同要将她纤弱的脖颈压垮,可她还是竭力扬起脖子,蛾眉似蹙非蹙,眸中泪光盈盈,如水如雾,试图激起眼前人的怜惜。
“青鸾想要的,殿下给得起。”
“殿下不能像王上对王后一样,给我名分、宫殿和那身衣服吗?”
“不,”他断然否定,“你想要的是离开这里,是走出去。”
“我不想!”
“放出笼子的鸟儿到外界是很难活下去的,你从小生活在这个笼子里,你根本不懂外面有多残酷、多难生存!”
谈幽影不再言语,脸上浮现一种厌倦后的冷漠,那一刻的神情竟和他龙椅上的父亲有一丝重叠。
“我知道你不快活,”姐姐又来了,隔着烛火与他低语,“可你不能将自己的痛苦加诸在比你弱小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