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两京十五日 - 马伯庸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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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洪熙元年六月八日。

吴定缘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懒散的生活了。

之前他是昏迷不醒,这两天却是以完全清醒的状态待在天牢里。

“天牢”其实是一个俗称,正式名称叫作诏狱,归锦衣卫北镇抚司掌管,里面关押的都是钦命罪犯,个个身份显赫。所以这天牢的诸项设施比寻常牢狱要舒适得多,狱卒态度也不错——谁知道哪位钦犯不知何时就起复了,都不好得罪。

尤其是天子这次直接下了口谕,要求对这个人犯好生看顾。下面的人自然心领神会,好酒好肉,流水一样送进去。吴定缘放开肚皮尽情享受,没事还跟狱卒扔扔骰子,聊聊天,倒是前所未有地轻松。至于皇帝会如何处置自己,他根本不去关心。

他这会儿刚吃罢福兴楼的酱肘,喝了二两烧刀子,微微有些倦意,正想靠着墙角眯一会儿。忽然狱卒过来敲敲栅栏,说有访客来探监。吴定缘一抬头,看到于谦一脸肃穆地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杏黄小卷轴。他正要叫一声“小杏仁”,于谦却瞪了他一眼,抢先开口道:

“奉上谕,提钦犯吴定缘,转行在刑部大狱,着三司议处!”

这更奇怪了。王锦湖的出身以及嫁入富阳侯府的时间,与苏荆溪的描述对不上。永平公主与李茂芳还表示,他们从未听王锦湖提过苏荆溪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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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雾水的朱瞻基,只得先让他们两人回去闭府自省。他本想把苏荆溪召进宫来,详加询问,可再一想,吴定缘既已脱困,她此时应该陪着他一起离开京城了吧?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荆溪,你还记得咱们离开瓜洲那一夜吗?也是这么一个夜空。”吴定缘道,“那晚咱俩在水边的对话,我至今都还记得。你第一次坦白,说是要为了某个人报仇。当时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事。”

昨叶何笑嘻嘻道:“那您还来当这个掌教吗?”

不知为何,无论是朱瞻基还是吴定缘,听到这句话都是一阵发冷。这跟胆量无关,单纯是感受到了苏荆溪语气里的森森寒意。

“不费银钱,不动刀兵,白莲教的安身立命之本,就依托于这些故事。只要民间还在流传,咱们圣教就永远不灭。”昨叶何道。

“我若参与了那个阴谋,又怎么会辅佐陛下你回京?”苏荆溪的语气有些无奈,“当然,若说我一无所知,也不尽然。我一直在搜集京城的各种消息,隐约觉察到有这么一个大阴谋。我接近郭芝闵,是想要一探究竟,可惜动作太缓,才摸到一个边,阴谋便已发动。我不及退走,反被吴定缘捉去。”朱瞻基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他一听到这名字,复又沉声道:“那吴定缘呢?他也是你手里的一枚棋子?”他的语气颇为怪异,一方面是愤慨,另一方面却隐隐混有莫名的忌妒。

可朱瞻基的心思,全放在另外一件事上:“宣府?她的籍贯不是苏州长洲吗?”

“天寿山!”朱瞻基头也不回,脚下越走越快。

而吴定缘也暂时顾不得他们,先冲到那段半坍塌的护栏旁,把昏迷的苏荆溪抱在怀里。她的长发散乱地披下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许是受了内伤。吴定缘不谙医术,不知该怎么施救,只得怀抱着她,连声呼喊名字。

张泉身着惯常穿的道士青袍,跪在石几筵前,头颅低垂,生死不知。而那个额庭宽阔、双眸含星的长发女子,正站在他旁边,手攥祝版,上头蒙着一层写满朱字的青笺。

“太祖离世太久,姑且不论。太宗皇帝去年方才驾崩,殉葬者众,其中或许也有未得抚恤之人。这一次一并弥补了吧。”

“药方叫什么名字?”

昨叶何眯起眼睛,语气微微有了变化:“其实汉王也罢,太子也罢,谁做皇帝对圣教来说都没区别。甚至两京之谋成败与否,也无关痛痒。圣教所图的不是朝廷名分,不是金银赏赐,要的只是一个制造故事的契机罢了。您想啊,老百姓听不懂经文,也不爱听道理,就爱听佛母显圣这样半真半假的传奇故事。如果太子在南京被炸死了,汉王登基,那民间会有另外一个故事出现:佛母金陵显圣,雷劈夺舍太子的妖魔。效果是一样的。”

“我接到消息的当夜,十个指甲在墙上抠出道道血印,但这样的痛苦,根本无法和她相比。我日思夜想,几乎哭坏了眼睛,生了一场大病。我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我该寻个尼姑庵出家,一世清修,为她祈求冥福。等我病好了之后,便去了宁波东林庵探访。可没想到的是,在宁波港里,让我见到一人。”

从永乐七年开始,长陵正式动工,至永乐十一年方建成地宫。永乐二十二年,天子晏驾,正式入葬长陵,龙眠永安。黄土山遂改名为天寿山,成为大明至为尊贵的皇家重地。洪熙皇帝的预定陵寝亦在天寿山下,长陵西北,不过如今尚只有几道划界的沟渠。

这道便门是宫中杂役专用的通道,诸项日常杂货从这里运入,垃圾粪土亦从这里运出。这辆推车上头搁着四个深宽的大木桶,有淡淡的恶臭散发出来,正是运送宫中粪尿的紫姑车。两个头戴斗笠的粪工一人在后扶住车把,一人在前头牵引。

“陛下!”

从京城到天寿山这一路,朱瞻基只换乘了一次。饶是辽东神骏,也支撑不住这么疯狂的奔跑。快接近长陵入口时,朱瞻基胯下坐骑发出一声悲鸣,旋即栽倒在地,竟然活活累死。朱瞻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都没顾上看它一眼,一提袍角,跌跌撞撞冲向红券门。

见皇帝似乎面露不忍,张太后道:“汉王本意是依太祖规制,要殉葬三十八位妃嫔,想把后宫屠戮一空。我与他争执半天,才把殉人降到五个,没法再少了。好在那五位妃子迟早都要随先皇而去,也不差这几日。”

“唉,陛下,你一开始真是个大麻烦。暴躁、轻佻、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不听人劝的大萝卜。可你总算有一个优点——”吴定缘拍了拍他的后背尘土,“你一点也不像个皇帝。漕河这一路跑下来,你越发不像个皇帝了,倒像是……一个朋友。”

朱瞻基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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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和你妹妹不用担心,陛下已经派人去妥善安排。”

朱瞻基怔了怔,才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苏荆溪确实没说过,她只是偷偷把张泉写给阮安的那封书信,加了一个诗稿信皮,然后在送来的药包外面,同样包了一张,仅此而已。剩下的线索串联,皆是出自朱瞻基自己的脑补。

朱瞻基自忖她只有一个人,上前欲先把舅舅救出来再说。可他向前一迈步,却忽觉浑身酥软,心中一惊:“中毒了?”整个人咕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脑还算清醒,可四肢却酸软无力。

苏荆溪淡淡道:“此事极易。只消把钩吻叶加猪皮熬成膏子,外裹一层甜奶皮子便好。他们吞下带骨鲍螺时,有奶皮包裹,毒药不会立时发作。待奶皮在胃中融开之后,里面的致命之物才会渗入体内。”

朱瞻基沉默了。他知道浸泡在仇恨里是多么痛苦。她一泡就是那么久,让毒素渗透到骨髓中、魂魄里,还要维持外表的淡定,与仇人虚与委蛇。只有一个彻底疯掉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她只是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这个小杏仁,看着耿直正派,手段却污秽得很。他在南京就让太子躺进过紫姑车,如今故技重施,非让我也要臭上一遭。吴定缘心里泛起一阵感动,对于谦这样的性子来说,敢让白莲教混入紫禁城救钦犯,可实在太不容易了。

他们走到明楼顶端,周围有一圈小小的悬廊,四角各有一盏长明油灯,外面是涂彩栏杆。站在这里远眺,可以俯瞰整座坟冢。但见封山上栽遍松柏,影影绰绰,透着一股墓林特有的森然。那种沉郁的威压感,让天顶的月光都黯淡了几分。

朱瞻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变化,眼神复杂地回瞪过去。两人对视片刻,却谁都没有吭声。

吴定缘像一只敏锐的猎犬,在语气中嗅出一丝古怪。苏荆溪在京城的事情,无非是要替王锦湖报仇,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小事。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在故意遮掩着什么。

第二根指头竖起来:“第二个,就是张泉。当初王家之所以能把女儿送进宫,正是因为景姝的父亲与张泉是好友,由张泉向张太子妃全力举荐,才得以将景姝送入大内。要说祸根,张泉是害死景姝最直接的凶手。”

“那一天,我一直在紫禁城前看着。若你直接抓了张泉,说明你还是看重对我的承诺,我也许就此罢手离开;可你没有,我看到张泉向北方驰去之后,便一切都明白了。”

看罢了这一册,朱瞻基觉得呼吸堵滞不畅,把册籍丢开,对张太后道:“等到父皇陵寝初成,这五位嫔妃都要好好地予以厚葬,亲族该封赏的封赏,不过……就这五位了吧?不要再增加了。”

朱瞻基放缓了声调:“哦,那件事我倒听说过。是不是我舅舅张侯,还给你们送过药方?”

苏荆溪端详着朱瞻基的面孔,忽然笑了:“陛下你果然和别的皇帝不太一样。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关心一个无关之人的情爱之事。”

摇曳的烛光,映出石几筵后一片穹庐样的巨大阴影,几乎与天寿主峰融为一体。

苏荆溪早看出他的心思,长长叹息了一声:“陛下,我给过你机会了。”

“陛下你猜得不错。岂止你们朱家,所有与景姝之死有牵连的人,都要给她陪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苏荆溪敛住笑容,面上的神情完全变了,变成了狰狞、怨毒以及赤红双眸中深不见底的悲恸。她的声音回荡在封土山顶,仿佛不是在说给朱瞻基听。

朱瞻基有些恼羞成怒,可又不得不承认,苏荆溪说得半点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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