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吴定缘做了一个梦。
说不上是美梦,也说不上是噩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五月十八日的午时,回到了秦淮河边、扇骨台前。他再度目睹了太子龙船的爆炸,只不过这次河面上一个幸存的人影也看不到。
南京城陷入了混乱,但这一切都跟一个小捕快无关。他回家之后,铁狮子还没回来,但请人捎话,说正忙着办案。还好妹妹在,给他温好一壶酒,吴定缘心安理得地躺倒在床上。
外面的混乱很快便平息了。吴不平回家之后,说是白莲教作乱,已尽数伏法,可惜东宫全军覆没。又过了一段时间,京城传来消息,天子驾崩,因为其他几个儿子年纪尚小,临终遗诏让弟弟汉王监国。没几天,汉王变成了天子。
这一切变化,都跟吴定缘无关。他一如既往地颓废、懒散、平静。只是每次穿过正阳门,路过后湖、东水关或大纱帽巷时,他便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涌现,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遗忘了。每到这时,耳畔便会响起声音,有时是洪亮的男声,有时是温柔的女声,它们很陌生,但又都很熟悉,这些声音总会问同一个问题:“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吴定缘懒得回答,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可有一次,吴不平回到家里,吴定缘看到父亲背后跟着一个巨大的黑影。这黑影看不清轮廓,却威压感十足。
这诗写得歪七扭八,格律、立意一无可观,浅陋如蒙童牙语。张泉解释道:“这都是永乐二十二年的事了。当时富阳侯的儿媳妇生了怪症,我赠了他一个四逆回阳汤,可惜终究未能济事。十一月冬至,他在府上办了场扫疥宴来庆祝。我写了一首诗,他非要唱和,诗里说的就是这件事。写得并不高明,不过人情难却嘛,后来我印诗稿时顺便收进来了——不过我不记得有拿它做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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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其间朱瞻基和于谦一次都没打断过。屋子里像是抹了一层白秸胶,两个人一动不动,有若泥塑。没想到一个头疼病,背后居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海寿在旁边听到这里,赶紧躬身行礼,然后招呼其他人一起走出门去。剩下于谦一个人,不待吴定缘发问,便喋喋不休地讲起后来的事来。
于谦接着讲道:“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做出了承诺,便如约放汉王、朱瞻坦与那批青州旗军离开了京城。但是,有数支京营紧紧跟随那支队伍,形同押送。汉王他们除了乐安州,哪儿也去不了,而且要日夜兼程,中途途经任何州县,都片刻不得停留。也该他们体验体验咱们的苦楚了。”
“那一夜你跟你爹出城去迎棺椁,我留在家里,可是万分紧张。万一永乐皇帝的死讯提前泄露,你们爷俩又不在京城,汉王搞不好就要趁京中空虚,铤而走险。当时我拿好了一把匕首,万一事情不谐,干脆自尽。我握着匕首足足等了一夜,一直到听说你们扶棺进城,才松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从此不必操劳了,万万没想到,一年不到,我儿子登基时我会更折腾。”
“好,你说。”
“五百零一两承运库纹银,外加一袋合浦珍珠。”吴定缘一点没犹豫。
朱瞻基和于谦面面相觑。吴定缘的情况他们早知道啊,不就是发现自己并非亲生,以致性情大变吗?朱瞻基道:“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放心好了。朕给铁狮子也追赐官爵,你妹妹吴玉露也会安排个好人家嫁了。你要想找你生身父母,我也可以安排专人去查。”吴定缘摇头:“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其实你们应该早有疑惑,为什么梁兴甫会死在司天台下?为什么昨叶何要煽动民众建起堤坝?白莲教为何在淮安不杀我,反而将我带去济南?还有,为何我一个南京的小人物,一看到陛下你的脸,便会头疼得难以控制?”
“会!”朱瞻基答得毫不犹豫,“我当你是朋友,自然会去救。”
“陛下!”于谦大惊,急忙冲到两人之间,“吴定缘,你可想清楚!杀铁铉公的是太宗皇帝,洪熙皇帝还一直在给靖难罪臣赦罪。陛下那时才多大?”
“呃,不是那件事。”
这时张皇后在一旁轻声道:“陛下,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有些魂不守舍?”朱瞻基强笑道:“许是初当了皇帝,有些不适应吧。”
有第三个人在,至少能稍微化解掉一点尴尬,留出些余地。于谦只好坐回到圆墩上,忐忑不安地左看看、右看看。吴定缘见朱瞻基默许了,便缓缓开口。他的口才不算好,但这些事在心里不知萦绕了多少次,所以讲起来格外流畅。
他此时为了救下朱瞻基,对太宗也顾不得言辞谨慎了。朱瞻基沉着脸把于谦推开:“让他来!我朱家的错事,自然由我来承担!”
当时形势紧迫,他也顾不上细细琢磨。眼下这张诗稿残页,却揭示出了另外一条传播路径。
“孔十八?”
阮安离开之后,于谦拽着吴定缘正要叩拜,朱瞻基一脸尴尬地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吴定缘膝盖刚刚一弯,一听这话,倏然又站起来了,只是目光仍旧不肯直视。
大乱初平的紫禁城里,侍卫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听示警,不知从哪里蹿出二十多人。朱瞻基正要喝令让他们退下,谁知吴定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于谦推开,然后提着刀走向皇帝。
只用吴定缘一条性命,便能换得太子翻盘,换了谁来筹划,都会这么选择。
一般来说,帝王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可洪熙皇帝在位时间实在太短,他的山陵甚至还没开始动工。结果棺椁无墓可以安奉,至今还放在临时搭建的玄宫里。这对朝廷来说,是一桩尴尬事。
“结果呢?”
还没等于谦开口相询,朱瞻基突然一跺脚,反身进屋,满屋子乱翻乱找。于谦跟海寿问他在找什么,他也不说,继续没头苍蝇一样转悠。过不多时,朱瞻基眼睛一亮,从一大堆散乱奏牍中,拈起了一张破纸。
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不宜在正殿理政,暂时先在这里的书房处理诸项事务。
朱瞻基的理由有点牵强,不过态度却特别坚决。张皇后还想再问问,他强硬地打断道:“母后,父皇安灵之所在,除了舅舅我谁都信不过。”既然皇帝都已经明确表态了,张泉别无他法,只得答应下来,表示即刻启程。
于谦吓了一跳:“陛下您可不能这么说,传出去怎么得了!”
四逆回阳汤乃是苏荆溪与王锦湖共同创制,绝无重名可能。张泉既然说“四逆回阳汤”得自郭纯之,那几乎可以肯定,是郭家从苏荆溪那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取得的,毕竟她与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之间曾有婚约。
朱瞻基把手边的奏牍一张张拿出来数:“年号还算是小事。你们瞧瞧,京城洪灾得善后,汉王的党羽得查,南京的局面得安抚,山东驻军得笼络,先皇的谥号和庙号、我母后的徽号得议,先皇的梓宫现在运到天寿山了,可还没地方搁呢。还有废漕河、迁都两件大事要议,简直没完没了。”
听于谦的愤愤口气,朝廷似乎并不知道昨叶何的存在,只当是周德文组织的民众。看来她在事情结束之后,便早早隐匿了身形。
“你想要什么?报仇?为铁铉平反?”朱瞻基艰难开口。
此时府外已经停好了两抬软轿,海寿还颇为细心地铺了一层毳毯,坐上去丝毫不硌。两人上了轿子,在两匹马的导引下朝着皇城而去。
吴定缘没想到,一条堤坝居然引出了这么一大段议论,看来对于谦的触动当真不小。他本想习惯性地挖苦两句,可一见到对方双眼熠熠闪亮,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这家伙的表情太认真了,认真到让人不忍去伤害。
海寿有些不理解,可还是满头大汗地遵旨执行。吴定缘被侍卫推搡着正要带走,忽然挣动起来。他回身朝向天子,披散的头发混着鲜血遮住双眼,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当值的小宦官搬来两个圆墩,让两人安稳坐下。朱瞻基朝阮安离开的方向一晃下巴:“我说吴定缘,你是不是曾替朕做主,许他为京城修建九门九闸啊?”
屋子布置得素雅简单,又不失大气。窗边一张花楠小几,上头的胆瓶里插着一枝牡丹,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今早刚换的。案头一支檀香正燃起袅袅青烟,香气飘到旁边一座祁阳石描蝴蝶的围屏前,便蜷聚在一处,久久不散。
吴定缘虽不懂“兄弟阋墙”之意,但见于谦难得毒舌一回,想必不是什么好词。
“哎,永乐十九年,我就是从这个路口进的贡院,参加辛丑科会试!”于谦兴致勃勃地指着路旁的建筑,“那时候大城刚建起来,路面都还没平整完,考官说我们是新都第一批进士。”
“等一下。”朱瞻基隐隐觉得有点不妙,“朕可以当这场谈话没发生过,过往的事也既往不咎。你还是别说了。”
一听这话,朱瞻基心口一团火腾地炸开,他随手抓起旁边的小铜炉,狠狠朝着那个篾篙子砸过去。
朱瞻基正半靠在锦垫软榻上,他气色略虚,但精神还好,身着一袭衰服,只有右肩鼓鼓囊囊,应该是箭伤被重新包扎过。一个宦官举着一张图纸,在他面前指指点点。
“速召张泉入宫。”
海寿叫来几个侍女,伺候吴定缘洗漱更衣。他何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只好一身僵硬地任由她们摆布。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又来了一位黑袍医师诊治,一番检查下来并无大碍,这才离去。吴定缘还没喘口气,外头廊下咚咚咚一串脚步声,一个青袍男子推门兴冲冲地进来。
吴定缘听起来一点都不在乎:“我又没问这个,我是问欠账啥时候还!还了我好早点回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