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两京十五日 - 马伯庸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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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这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发展。

没有人想到,吴定缘居然像泼皮一样,侮辱大行皇帝的梓宫;更没人明白,事到如今,他这么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即使是单纯想泄愤,也犯不上跟洪熙较劲啊!

汉王和朱瞻域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看到那具金丝楠木棺材在水面几番上下,最终居然稳稳地浮起来了——毕竟此时午门前的洪水深度有增无减,给中空棺材提供了足够的浮力。

朱瞻域知道吴定缘想做什么。几百斤的大木棺,如果真的正面撞中两人,就算不死也得筋骨寸断。

想到这里,他居然有些佩服这小捕吏,那家伙在穷途末路之际,居然还能想出这么一个翻盘的杀招,着实厉害。

可惜呀,我见机比你更快,抱着父王避开了这最后的反击。气数使然,得天独眷,这大势可不是你一个小蝼蚁能撼动的。

朱瞻域带着怜悯朝山顶望去,可却没看到吴定缘的身影。他怔了怔,急忙移动视线,却见到那个瘦高的影子飞速冲下宽台,高高跃起,然后……然后竟跳到了龙棺之上!只见他双足一踏上去,宽阔的龙棺在水里左右摆动几分,并无倾覆之状。吴定缘站稳之后,左手往上一拽,将那根写着“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从棺旁拔起来,手腕一转,倒插入水中,斜撑一推,龙棺居然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朝着端门方向浮去。

阮安呆呆地摇了一下头:“什么谋叛?我只是给了他们一点营造上的建议罢了,您看,防水效果很好。”汉王知道这就是个呆子,把视线转向另外一个女子:“昨叶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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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士奇没有离开,他先喊住几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小宦官,让他们去到张皇后所在的宽台。一位略通医道的宦官帮皇后号了一下脉,表示暂无大碍。杨士奇松了一口气,让他们把她与两位藩王接回后宫,好好休息。

“在下周德文,大兴半边店的厢长。”周德文坦然道。

安排完这些,杨士奇才去问周围的人,外面什么情况。一名禁军守卫告诉他,那个挟持了天子棺椁和神主牌位的奸贼,已经冲到了御街之上,朝着东边漂去了。

午门前响起了一片惊讶的喊叫声。这是供奉在太庙里的洪武与永乐神主牌啊!大明至今已历四帝。其中建文帝未列统绪,洪熙帝新死未祀,如今供奉在太庙里的只有洪武和永乐两块牌位。这个混蛋……他是什么时候去太庙偷走这两样东西的?!朱瞻域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震惊,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吴定缘深吸一口气,不断地抱怨道。他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剧痛一直延伸到肩部,他只能换成左手握住铭旌杆子,一下一下地朝前划去。

司天台最值钱的仪器都搁在高台顶上,不用担心被淹没。所以大雨一来,钦天监的人都跑出去避雨了,没人在这里把守。吴定缘拽着骡车一口气跑到了紫微殿前,这才停住脚稍做观察。

朱瞻域思忖片刻,放下火铳,对汉王道:“父亲,对面是神主牌啊……怎么射?”

汉王重新站起身来,拍了拍朱瞻域的肩膀,难得露出温柔:“后来我想明白了,带着儿子尽情出游这种事,别人可以,独我不成。我既然在这个位置,就该承受这种命运。人哪,就得认清自己到底是谁,才知道该做什么事。你说得对,既然见了一线天机,就该争上一争。为父如此,你也是!”

他扬眉戟指,对朱瞻域喝道:“老五!快把这个狗杂种干掉!”

“不,长幼有序,二哥做世子我并没什么怨言,乖乖做个临淄王也不错。怪只怪父王您给了我这个乾坤变易的机会,让我看到了一线天机。人心一动,便回不去了。”说到这里,朱瞻域忽然笑起来,“皇爷爷原来何尝不是打算终老于燕藩,建文帝削藩,让他有了机会,只好争上一争;父王您若不是得了那药方,不也就死心塌地做个藩王了吗?一个人若是见到机会,又怎会不动心呢?”

什么百姓自救,全是白莲教在背后搞的鬼!他们掀起民变是行家里手,这一次怕是把京城暗桩全搞出来帮太子了!“这可冤枉民女了。”昨叶何知道汉王在想什么,她扫视一眼,“在这堤上的白莲教徒,不出百人,大部分都是家住东城的老百姓。他们只是为了活命罢了,朝廷不管,总得有人来管。”

从堤坝的位置到东便门,其实只有两里左右。只是拉车的老骡拉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喘,且走且停,远处那座位于京城东南角的四角城楼,感觉好似永远无法接近似的。

“说实话,你现在就算下旨恩准我报仇,我都不知该怎么报。找朱棣?他已经死了,最多烧烧牌位发泄一些;父债子偿?你也死了;爷债孙偿?可朱棣杀我爹的时候,太子还没多大呢。唉,我跟你们老朱家太有缘分了。生父被朱棣杀死,养父可以说是被汉王杀死,结果我又救了你儿子。你说这到底该怎么算,只怕最精明的账房先生都弄不清楚。”

这些骑兵穿过牌坊,掠过石碑,冲到紫微殿前。数量不多,只有十来人,估计是分散到城里的一支搜索分队,但对付吴定缘足够了。他们纷纷下得马来,抽出腰刀,朝着肃心道拱月门前围拢过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汉王的脸色变得铁青,此情此景,让他回想起了靖难之役。在那场战争中,最难对付的不是南军主力,而是济南城的本地守军。那些家伙明明只是群被迫拿起武器的百姓,可背靠家园时展现出的顽强与执着,让最精锐的燕军部队都顿足不前。

当然,他明白,能争取到这些人保持中立已是最好的结果。汉王回头看看,诸多袍色不一的官员、内官、禁军们在水面上各显神通,乱哄哄地跟着过来——天子灵柩在眼前被人劫走,他们哪敢不跟上来?但也别指望那些家伙去冲锋陷阵。

他终于开始觉得不妙了。

这中年人赤裸着上身,一脸疲色,神色却沉稳得很。他几步走上堤坝,对水中一抱拳:“启禀贵人,这堤不能扒,一扒开,整个皇城蓄积的洪水,便会席卷整个东城,届时这半城百姓可就全完了。”

汉王顾不上宽慰他,决定先抓大放小:“先不跟他们计较,追上去再说!”

“这个昨叶何,真是麻烦啊……”

司天台只有一条正道,别无出口。吴定缘发现自己走投无路之后,反倒平静下来。他把骡子车赶到肃心道的门口,徐徐坐在棺材上,然后拆下两块牌位,把朱元璋的搁回到棺材旁边,把朱棣的捏在手里。

如果再观察仔细一点的话,会发现它更像是一道上窄下粗的堤坝,构成主体的不是青砖方石,而是一大堆垃圾——土垒、石块、破旗、门板、推车、箱笥、家具,什么都有,甚至夹杂着花花绿绿的被褥,好似乞丐一般。

昨叶何先把手里的一块硬馍吞下,然后笑眯眯一行礼:“汉王别来无恙。”汉王一见是她,心念电转,霎时全明白了。

原来昨叶何半夜离开金海桥之后,决定在京城闹点动静出来,动静越大,吴定缘在紫禁城的压力就越小。她找到周德文,周德文说官府这时候自顾不暇,最好的办法就是团结老百姓自救。这时阮安提出一个建议,他观察了京城水势流向,最好在贡院修起一条堤坝,拦住皇城蓄积的洪水,至少还能救下半座城市。

这段单方面的对话,突然被一阵“咚咚”的鼓声打断。吴定缘抬头一看,发现眼前东便门的守军似乎接到通知,急急忙忙把城门给关闭了。这边的街面上积水很少,城门可以正常开闭。

在这条长长的堤坝之上,无数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褴褛。他们都浑身湿漉漉地扛着长短工具,紧盯着身前不停冲击崖岸的洪水,就好像边关之上的忠诚守军一样。这景象既古怪又蔚为壮观。

朱瞻坦如梦初醒,再看向周德文,眼神里已全是警惕。他猛然从船头跳上堤坝,从一个老妇手里夺过耙子,左右一瞪眼:“快给我扒开!否则全以谋反罪论处!”

只是这一次的结果,一定不会重演当年!吴定缘咬住嘴唇,左手用力一摆,整条龙棺朝着东方转了个弯,浮上了一片汪洋的御街。

周德文强硬地冲到他面前:“你这一扒,可知道得伤到多少人命?”朱瞻坦犹豫片刻,回头一看到汉王的眼神,心中一横,咬牙用耙子往下一刨。

在紫微殿的后方,拔地而起一座青色的方形城墩,高约七丈有余,墩顶则是一个用汉白玉砌成的方正平台,四角延展,上面摆着浑仪、浑象等物。一条浅白色蟠云石阶盘台而上,颇有一股超脱凡尘、步上天庭的仙气。

朱瞻域划着船,眼神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瞻坦手里一哆嗦,耙子登时扑通掉进水里。他再一抬头,看到无数充满杀意的眼神朝自己射过来,吓得转身要逃回船上。刚才那老妇一把扯住他右腿,旁边又冲出三四个汉子,抓手的,抱腰的,竟把堂堂汉王世子压在了堤坝上缘的缺口处,好似一口袋填充物。

她拔起旁边一面酒幌改成的旗帜,用力挥动起来。大堤太长,两侧坝上的百姓们听不清这边的动静,他们只听旗号行事。一见信号发出,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低吼,手执碎砾,像即将冲锋的战士一样挺直了身体,死死盯住前方,像极了一株株挺立在废墟上的瓦松。

听了这一番议论,汉王一时哑然。朱瞻域道:“父王您对我恩重如山,儿臣自当倾力辅佐,绝无二话。但这兄弟相争之事,相信您比我熟,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儿臣不求父王偏袒,只要择其贤者而用之便是。”

朱瞻坦不待父王吩咐,破口大骂道:“狗东西,竟然截阻御道,还不快给我扒开!”堤坝上那些百姓听到这喊声,都露出畏惧之色,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动,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人群中一个中年人。

这时身后的十几条小船也陆续赶到。最先抵达的是吕震。他一见前方堤坝拦路,直接尖着嗓子下令说:“撞开,都给我撞开!”

“父王,他们也是为了活命……”朱瞻坦有点犹豫地转过头来,汉王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个猪……不对,狗脑子!也不仔细想想,昨晚那么大的雨,这个周德文居然能动员起城内数千百姓,这是一个厢长能做到的吗?你问问三大营能不能做到?!工部能不能做到?!”

说到这里,昨叶何羞涩地抓了抓头:“我也只会背这一段啦,现学现卖。”

“现在让开!还能免个死罪。若还冥顽不灵,别怪日后把你们连根拔起!”

台基厂在皇城东南偏南的位置,是修建紫禁城时堆放柴草的地方,为了防潮,地势修得很高。汉王想了想,说:“正好,让他们迅速北上,无论如何也得给拦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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