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首先映入吴定缘眼帘的,是庄重恢宏的午门城楼。
这是一个俯瞰呈凹形的布局。北面是一座面阔九间、高拔七丈的朱色门楼,立于厚实的墩台之上,东、西两翼各伸出一座城台,上有通脊明廊,末端还立有两栋崇楼。这三面相连,如五峰耸峙,又如一个巨人微屈双臂,环抱住面前的一个宽阔巨大的广场。
吴定缘在金陵听人讲过,说京城的午门广场是用金砖铺地,特别耀眼。他现在虽然已能亲眼看到午门,却无法确认这一点,因为眼前的广场上浊浪滚滚,漫成了一片泽国。
这不是简单的内涝或积水,是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片湖泊。从太庙往下俯瞰,什么河岸垂柳,什么左右御道,什么阙门廊庑,统统看不见了。左右两侧的内金水河道与广场的痕迹完全被抹除,只剩下一大片白茫茫的浑浊水面,让午门有若一座湖中孤岛一般。
很显然,连日的淫雨让内金水河丧失了排水功能,甚至还倒灌回来,导致水位疯狂上涌,直接覆盖了午门广场以及周边区域。幸亏午门城楼巍然屹立,挡住了洪流四泄,否则门后的整个紫禁城都要沦为龙宫。
但也正因为有门楼阻挡,让洪水泄无可泄,只得蓄积于门前广场,形成这一幅陆上平湖的奇观。午门前本来立着一座石制日晷,如今底座承柱几乎要被水线盖没了,可见水深已至少四尺有余。而且如今大雨滂沱如注,丝毫不见缓势,未来只怕会更糟糕。
堂堂朝廷中枢重地,居然被淹得如此狼狈,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你护的什么驾!禁军呢?你们都在干什么?快把这个在午门之前袭击太子信使的狂徒抓起来!凌迟处死!”张皇后愤怒至极,几乎口不择言。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远处响起一声巨响,随即吴定缘的右掌被炸得血花四溅。
在他身后,只站着一个人,想必应该是世子朱瞻坦,汉王的次子。
快过午时——这个只是吴定缘的猜测,因为靠天色完全无法判断——局面突然有了微微的变化。
汉王喝道:“畜生,怎么走得这么慢!为何不早送来!”朱瞻域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儿臣因为调查真凶,一路被白莲教徒追杀,几乎九死一生。全靠靳都指挥使拨来一支兵马,把儿臣一路护送到京城,不想还是没赶上为先皇送终。”
可这话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觉中气不足。吕震得意地瞥了杨士奇一眼,去问朱瞻域:“杨少傅的疑问也有道理,你从哪里得来这物事的?”
难怪连城墙都坍塌了,驻军仍旧按兵不动。看来禁军将领们是各怀心思,两不偏帮,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死死锁住紫禁城和京城九门。在宫里有了决定之前,一兵一卒都不敢擅动,以免造成误会。
“听不懂,说明白点。”
这物事乃是一块青莲云形玉佩,小孩巴掌大小,上镌“惟精惟一”。不过在大雨淋漓之中,大家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细节。朱瞻域高举着这一块玉佩,划着小船接近张皇后所在的宽台。当经过吴定缘身边时,朱瞻域得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把玉佩恭敬地交给张皇后。
吴定缘双拳一抱,大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子在南京没被炸死。如今他沿着漕河北上,明日即到京城,特派我先来报信。”
“开始还好,内廷准备了十几顶大罗伞,勉强够用。可谁知道雨势不断变大,到后来洪水从金水河倒灌上来。可那些贵人谁都不走,都在原地死死扛着,不肯后退半步。您说我们这些内臣怎么办?只能拼命搬东西给他们垫脚,一来二去,生生在午门前垫出了三处宽台。免得闹出皇后亲王淹死在紫禁城前的笑话……您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难道……太子是真的死了?在场众人闪过同一个念头。
海寿简直不用胁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抱怨出来,可见也是憋闷太久了。
“太子在南京遇害,他一个山东都指挥使,相隔千里,怎么轮得着他发现线索?”杨士奇站出来质疑道。
这声音在雨幕中不甚响亮,可真切得很。张皇后的视线从汉王身上稍微挪开一点,注意到一个宦官正划着小船穿过浊水,朝着这边过来。这条运送吃食、资材的小船她已经见了很多次,只是这个宦官的身形有点陌生。不过这场对峙持续的时间太久了,宦官们轮替换班也不奇怪。
从朱瞻域射击的位置到吴定缘,差不多有个百步之遥,火铳射偏一点实属正常。至于怎么会恰好偏到右手鱼筒,这只能归结为巧合了。
汉王佯骂道:“冲撞御前的罪过还没算清楚,谁让你开口!”吕震不失时机接过去:“你为何这么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他抬起长腿,对着龙的车厢用力一踹。
汉王从船上走下来,下意识仰头望去一眼。山顶上那一具暗黄色的帝王棺椁近在咫尺,“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在高高招展,甚至可以看清侧面那金丝楠木特有的细致纹理,何其华贵!但无论多么华贵,它终究是给死人用的囚笼。盖子与棺身之间那一条薄薄的缝隙,是谁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油布包,里面包着一个竹鱼筒。鱼筒里一共有两封信:其中一封,乃是临行之前太子手书,内中详叙了从南京到北京的曲折经历,还有张泉的附署背书;另外一封,则是张皇后发去南京的密函。
龙旁边还有人?汉王心中一惊,再要抬眼看去,那靴子已飞起一脚,恶狠狠地踹在了他胸口上。
海寿听到身后的人感叹了这么一句。他不明白,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在抱怨什么。忽然间他感觉脖颈一痛,“咕咚”一下趴到了在地上,登时昏了过去……
“可是……尊驾到底是谁?为何要打听这些?”
“这话有什么问题?”
张皇后身子一晃,几乎一头栽倒在地;而汉王浑身一僵,四肢血脉像是瞬间凝结;至于那一班习惯先谋后动的重臣,被这句话蕴含的意义直接砸蒙在原地。整个午门广场,被这一句话摄走了所有的声音与魂魄。若不是水面上仍旧泛着无数涟漪,简直要让人错以为这是一幅不会动的工笔重彩画卷。
这马车向前倾斜,两根粗长的车辕撑在地上,上面绘着两条金龙。车厢极为宽大,上面搁着一具漆黑油亮的棺椁,车尾还拖下一根粗大的绳子。
看得出来,海寿对这一套流程极为熟稔。他解说得很明白,如果说大殓之时,张皇后带头致奠还能含糊一下,那么到了出殡阶段,她就不合适了,谁导引龙灵车,则直接向天下宣示了未来皇位的归属。
他不懂朝政,也不明白宫廷角力的奥妙,更不可能解开这团乱麻——但何必去解?索性一刀劈断,最简单不过。午门前的局势甭管有多复杂,吴定缘只认准一点:太子一出,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杨士奇一振袍角,急声道:“光是一枚玉佩,如何能证明太子安危?或是失落了也说不定!”他拿眼光去看张皇后,却见她瘦弱的身躯晃了几晃,直挺挺地向后仰倒过去。那一顶华贵雍容的九龙九凤冠,从她的头顶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珠钿登时四处散落。
“这是五月二十二日在淮安一个白莲教徒身上搜检而来,臣知道是太子之物,这才急忙送来京城。”
“哦,这么说你和朱卜花是同僚。”
按照规矩,她应该身着丧服,而不是翟衣、凤冠这种礼冠之服。但唯有最正式、规格最高的煊赫冠服,才能高调彰显出皇后的身份,压制住对面的滔天凶焰。就像是孔雀只有在被强敌激怒时,才会亮出最漂亮的羽毛。
小船晃晃悠悠,朝着停放龙的那一座宽台游去。汉王在船头挺直了身躯,睥睨四方,每近龙一分,身上的威压感便汹涌一分。
这里的大柏树繁茂粗大,只要稍微往里站一站,外人根本无从觉察。
尽管吴定缘看不懂礼法上的门道儿,但一见这棺材便可以确认,里面装的一定是洪熙皇帝。
“呃呃,好……小殓的时候,一切都挺好的。可到了大殓阶段,却出大麻烦了。”海寿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道,“大殓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嗣皇帝率众人致奠。可嗣皇帝是谁呢?是太子,可他远在南京,不及赶回。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太子不在,我这做叔叔的应该服其劳,我来吧——这事,可就费思量了。”
“少啰唆,快说!”
“这一回,汉王可算是坐不住啦,他说要为兄长挽棺出午门。张皇后说已经过了七日了,太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再出殡不迟。在这个节骨眼上,吕震忽然又站出来了。他一脸悲恸地说刚刚家里从南京收到飞鸽传书,说太子的宝船一抵达东水关,即发生了爆炸,可能是白莲妖人所为。”
朝中原来保持大体平静,是因为诸卫禁军严守中立,汉王与张皇后都停留在礼法争执上。但靳荣麾下的山东卫所兵,可是铁杆的汉王旧部,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城,这意味可大了。
这是最后一次穿它了,接下来,就可以换上明黄颜色了。
老宦官自称叫作海寿,早在永乐初年便已服侍宫中,如今已是御马监的少监。
两个小宦官,正乘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舢板,在午门前奋力划行着。他们划到东边宽台边缘,冒着雨从船上抬下几个大食盒,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与饼食送到诸位大员手里。看来这一场对峙已然持续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