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两京十五日 - 马伯庸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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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苏荆溪是在五月三十日的午夜时分,忽然醒来的。

她的太阳穴很疼,这是溺水者的典型后遗症。苏荆溪挣扎着起身,右手碰到一碗尚有余温的药汤。她嗅了嗅味道,想必是自诩“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于谦熬的,调配很外行,但算是尽力了。

苏荆溪努力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只记得一枚石弹突然破入舱室,自己大叫一声,晕厥过去,此后的记忆便茫然缺失了。不过在极度痛苦的朦胧中,似乎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拼命靠近自己,就像在黄连汤里加入了麦冬与枸杞一样,在苦中渗入了两缕丝丝的甜意。

她抬头看向窗外,今晚月色不错,照得外面一片静谧银光。岸边那一片片麦田正在快速后移,看来这条船终究摆脱了追击,顺利过闸。

苏荆溪忽然很想看看月光,她站起身来,走出舱室,想要找一个高处。

这条曾经驰骋大洋的海落船,保留着不少海船的痕迹,船舷外侧敷了一整条杉木质地的护舷厚板。苏荆溪还很虚弱,便用手扶着这条护舷板,慢慢朝船尾走去,她记得那里有一处绝佳的观景位置。

整条船很是安静,大部分乘客与水手都沉沉睡去,偶尔有几个值夜的也都集中在船头。苏荆溪快接近船尾之时,下意识抬头望去,她愕然发现早有一个人影站在高处,面对着漕河默然不语。

昨叶何好奇地打量着他,从前那个犹豫纠结的“篾篙子”,似乎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从金陵到京城的漫长旅途中,他第一次主动展露出了锋芒,第一次表示了自己有想要做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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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眉头一绞,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张皇后……”

“不止我,还有太子。”吴定缘连忙申明。

“我不想你死掉。”

太子放下麂子皮,挣扎着要把香炉搁回小圆桌上,却不防船舱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这条船自从离开阁上闸之后,稳定性便堪忧——让香炉斜斜滑落下去。朱瞻基眼睛追到了,可身体却反应不及。

一块麂子皮轻柔地拂过小铜炉的表面,从炉沿到支腿,一处都不放过。所到之处,灰尘被擦拭一净,唯有两道淡淡的血手印仍在。麂子皮又重重蹭了几下,可血迹依旧顽固地滞留于炉面。

苏荆溪叮嘱完毕,后退一步:“还记得你在淮安船厂里说的话吗?一线生机,要留给那些还在乎什么的人。”

这熟悉的对话,令吴定缘忍不住也露出笑意。他犹豫地抬起右手,摩挲着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从头顶到发根,再从发根到头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样会不会惊动地方官府?”有人担心地说。这么大张旗鼓的军事调动,一定会引起官府警惕。

昨叶何没回答,反而又问了一个问题:“我问你,是二品礼部尚书大,还是五品武英殿大学士大?”

“是《易水》,他这是催促你上路呢。”苏荆溪对吴定缘讲。

日光照耀之下,朱瞻域的掌心中升起一团熠熠光亮,让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荆轲刺秦那个易水?”吴定缘书读得不多,可刺客故事着实在瓦子里听了不少。

他享受了片刻这种虚幻的满足,这才朝下方望去。眼前这几十个青州旗军的卫官,个个一身尘土、满面疲态,一看就是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可这些人却是杀气腾腾,似乎都憋着一口气要为主公报仇。

“那就怪了。”昨叶何眼珠一转,“若是不愿与仇人为伍,就该把我甩了,直接返回南京过小日子;若有心为铁氏一族报仇,就该坐山观虎斗,看着汉王跟太子打得头破血流。可掌教你却千辛万苦往北京赶,不是为了给圣教博个功勋,还能是为什么?”

几十个声音齐声吼道,似乎连周遭的枣树枝条都颤了颤。

“所以……”朱瞻域觉得时机到了,“请诸位姑且听我调遣。一是为靳将军报仇,二为我父王申冤,三为了大家伙儿的大好前程。但是,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叫那一对父子领教一下,靖难时最强军队的威名!”

苏荆溪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冲于谦轻点了一下头,开始收拾器具。于谦不安道:“那……殿下您好生歇息,有了新消息臣再来禀报。”

苏荆溪先让太子把药汤喝下去,然后解下药膏搁在圆桌上,看了眼那小香炉。待得太子喝完药汤,她走到榻前去探脉象与体温。一番问切之后,苏荆溪熟练地解开太子上袍右袖,给箭伤换药。于谦则站在床边,滔滔不绝地絮叨着注意事项。

吴定缘冷哼一声:“这些文官济不得什么事,去找军中的总兵官总没错。”

朱瞻基从没打算借跳水这事卖好,可也确实希望对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此时他发觉苏荆溪的异状,不由得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近乡而情怯,近情而心怯,所以医师不可给亲近之人诊治。以此理推之,莫非……莫非她是见到他才有了心态起伏?朱瞻基感觉体温腾地又蹿升起来,内心的澎湃几乎要爆炸。他忍不住略动头颅,恰好与正在敷药的苏荆溪四目相对。

吴定缘紧握缰绳,冲在前头,昨叶何骑着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她的骑术出乎意料地精良,至少比从小长在秦淮河的吴定缘强,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她刻意控制了速度,与吴定缘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

吴定缘没料到这么一首词,居然对苏荆溪造成了这么剧烈的影响。他怕她陷入魔怔,劈手把供状夺了下来。苏荆溪“啊”了一声,伸手要去抢,却不防一头撞向吴定缘的怀里。

“甚好,甚好。”张泉很是高兴,他抬眼看到月色明亮,朗声道:“今夜明月如瀑,正合沐琴洗弦。吴将军这趟去京城艰险,泉愿为将军临行弹奏一曲,聊为饯别。”

“张侯他说得容易。可掌教你去过京城吗?知道该找什么关键人物吗?”

“在达成目标之前,我绝不会死的。”

这一声抱歉,寓意匪浅,既是为撞破两人私会的唐突,也是为要催促吴定缘出发,更是为私自查看她的底细。苏荆溪一撩额发,大大方方挽住吴定缘胳膊,双眸闪动。

昨叶何一听这个,笑得从马上跌下来:“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戏文,大明何曾有过什么宰相了?”

在一阵阵呼喊声中,卫官们纷纷向着自己所属的旗队跑去。经过一阵短暂的纷乱后,青州旗军的队伍分成了两大一小一共三股分队,分别朝着东北、正北以及西北方向疾驰而出。

朱瞻基把香炉轻轻搁下,后背往舱壁上重重一靠,刚才不过是几下擦拭,居然就开始喘了。自从他昨天跳水之后,身体开始出现持续不断的高烧,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什么意思……”吴定缘一头雾水。

昨叶何却嘿嘿一笑:“从我第一次见到掌教,你就是一脸愁闷,褶子里都透着丧气。可从昨晚开始,你居然是在笑,对,就是现在这样,你别故意板着脸了,那样更明显。”

扯到一半,于谦突然意识到,太子跳水,救的正是眼前这位医师,让她来评这个理,似乎有点不合适。苏荆溪笑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于司直你这么激动,将来如何担当宰执之任哪?”

“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之前抓你的具体过程。”吴定缘说到这里,摸摸鼻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好了,锦湖的事我可一句没说。”

吴定缘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沉默片刻,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你知道吗?我在跳下去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很舒心。”

吴定缘抱紧她,喃喃着。苏荆溪先是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她没有作声,只是同样抱紧了他。两道黑影在月下合为一道,只是那寂寥萧索的味道却丝毫未少。

有什么东西,在吴定缘胸口突然炸裂。一双臂弯,猛然抱住了苏荆溪,抱得无比坚实。

“姑娘喜得良眷,两情相悦,原是应该道喜的。只是如今海船损伤在前,狻猊追袭于后,太子以伤残之躯,难荷驰骋之劳。照这个速度,只怕很难及时赶到京城。不得已,才请吴将军冒险行这一步棋,提前去京城斡旋。此事太子并不知情,若姑娘有怨,泉一力担之。”

大船迅速恢复了平稳,于谦用埋怨的口气道:“殿下,您伤重未愈,就不要乱动了。”朱瞻基重新半靠在榻上:“舆图带来了吗?”于谦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张北直隶的舆图。这舆图应该是张泉手绘的,虽然简略,但各处要点清清楚楚,甚至连水马驿程都做了标记。

于谦顿时紧张起来,这妥妥是亡国之君的言论啊。他面色一绷,摆开架势正要劝谏,却见朱瞻基呵呵笑了起来。

苏荆溪展开那团纸,曼声吟道:“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念到后来,她的声音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淡定。

这么直白的回答,反倒让苏荆溪面色微红。她目光游移,无意中看到吴定缘的手里,似乎紧攥着一束墨纸,那纸两面都是字。苏荆溪越看越眼熟,忽然蛾眉一挑,这不是在大纱帽巷宅子时吴定缘写的供状吗?苏荆溪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抓到自己,要录供状又懒得找纸,就直接把她的字帖翻了一面直接用。所以那供状一面是一丝不苟的柳体晏词,另一面却是笔迹拙劣的公门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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