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两京十五日 - 马伯庸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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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2章高大为抬起右手,扶了扶雨笠的前檐,仿佛这样就能让阴鸷目光穿透哗哗的雨帘,捕捉到逃亡者的身影。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实在来得太不是时候。

他们这一彪精骑漏夜出城,很快便发现了太子一行的动向。那些家伙实在可笑,居然想利用城北沼泽甩开追兵,也不想想,山东都司对济南城附近地势的了解会不如他们?

本来高大为这一队人蹑踪而至,已几乎咬住了太子的尾巴。没承想,五月天说变就变,明明前一刻还星疏月朗,突然一阵急雨浇了下来,城北沼泽顿成泽国。

眼前的雨水几乎连成一条线,泥泞的地面泛起无数泡泡,如果放马奔驰,很容易把蹄子陷进去。纵然高大为再着急,也只能下令全体换上雨笠和油披子,放缓徐行。

高大为安慰自己,大雨是公平的,同样也会对逃亡者造成麻烦。对方是两人一骑,在雨中沼泽行进只会更加艰苦。最好是他们贸然强行,然后陷在某一处泥坑里,等着我去收捡。高大为一边想着,一边轻轻磨动后槽牙。

他跟随了靳荣许多年,死活不愿意外放出去做个百户,宁可跟在身边做个亲随。什么政争,什么谋叛,高大为都不懂。他就认准一件事,今晚靳头儿遭的罪,那几个逃亡者都要轮流承受一遍。

朱瞻基说完之后,奇怪地发现周围一片沉默,其他三个人似乎露出了古怪的神情。苏荆溪忽然问了一句:“殿下你对铁铉评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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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吴定缘只回了一个字。

于谦眼睛一瞪,正要发作,却看到苏荆溪旁边多了一个女子:“这位义士……不,义妇是?”

如今两边化敌为盟,自然也不必隐瞒。苏荆溪便把太子与孔十八的事也一并说了,昨叶何道:“孔十八这名字我也听过的,原是个有手段的老兵,只是不太服调遣,跟淮安的分坛不甚和睦——不过也无所谓了,太子若能知道,我们白莲教究竟是因何而起、缘何而聚,便是他的功德。”

这时还活着的骑兵才看到,从十二连城方向驰出一彪人马。为首之人身披月白短袍,头扎缣巾,手持开元大弓,姿态说不出地矫健挺拔。他在颠簸的马背上极稳当,双腿轻夹,袍角翻卷,手中挽弓连珠般射来,左右轮换,每一箭必有一人落马,宛若李广再世。

听完昨叶何的解说,太子愣怔了半天,嘴里才迸出一句:“你们白莲教,真是处心积……”后一字他觉得不妥,总算咽了下去。

高大为浑身的寒毛陡然高竖,直觉告诉他,这个声音比假太子要危险得多。坐骑冲得太狠,一时不及收束,他只好把头转回去。

即将进入十二连城范围时,骑兵队终于追到了身后。四人都屏息宁气,装作两对赶集归去的夫妻,低头朝前徐徐走着。前头骑兵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跑去,后面的骑士们也陆续擦肩而过。

这县里的香坛实在有点穷,昨叶何找了半天也只讨来一把散碎银子,正好给苏荆溪换回一包伤药,她赶紧给太子敷药。太子何曾遇过这种窘境,嘟囔了几句这穷地方,等到苏荆溪弄好伤口,他们四人继续朝着德州方向赶路。

令朱瞻基惊讶的是,张泉抵达北厂之后,并没有去漕运衙门,而是径直从粮仓旁的小码头下马,然后登上了一条五百料的双桅尖底船。

吴定缘本以为苏荆溪会出言劝慰,不料她只是摇头:“先前是太子,现在是你,还有于司直也是。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一个个都这般脆弱、这般糊涂,做不到便扔开,比三岁娃娃还任性。”

“人人皆有心疾,我是见猎心喜,总忍不住要诊治一番。”

这场雨中的突进约莫持续了一个时辰,他们似乎已抵达了沼泽的另外一端。高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感觉雨势减弱了一点,对旁人喝道:“咱们到哪儿了?”

太子终于动了。他一抖缰绳,转身要跑。高大为正要喝令擒拿,心中却没来由地涌现出两桩警兆。

那边太子已经哭过一通,红肿着双眼松开舅舅。张泉注意到他肩上的箭伤,有些心疼地叹道:“我看那些骑兵,都是山东都司的旗军,莫非靳荣也反了?”

昨叶何笑道:“这地方说起来,还跟太子殿下和吴……”苏荆溪猛捏了她胳膊一下,她才反应过来,及时改口:“……人不知的太宗皇帝有渊源呢。”

不知太子的坐骑是不是拉了肚子,每走百十来步,地上就会遗落一点点马粪,哩哩啦啦,始终不断,简直就是最醒目的坐标。

“可你明明就很关心他嘛。”

于谦惊疑不定,呼吸急促:“白莲教……你竟然勾结白莲教?”吴定缘嘴角微微一撇,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昨叶何不失时机地说道:“白莲教之前铸成大错,如今迷途知返,愿将功赎罪,护得太子平安归京。”

朱瞻基意识到,这里应该就是漕河货栈,他又回来了。

吴定缘打量了他一番,这个小行人双眼吊着眼袋,胡须纠连,面色比之前憔悴了不少。可见自从淮安分别之后,于谦可是一刻没闲着。又得避开狻猊公子的拦截,又要设法联络张侯,还惦记着前往济南的太子的安危,压力可一点不比他们小。

太子大喜,那可是足足两个哨的精骑啊。他扫了一眼,看到昨叶何也在一旁,便道:“你……也是功不可没。”昨叶何半跪在地上,垂头道:“白莲教之前铸成大错,如今若不尽心,怎能对得起殿下宽宥。”太子撇撇嘴,又道:“仓促之间,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高大为反应最快,坐骑最精悍,所以跑得比其他人都要突前一些,几乎可以望到假太子的脊背。他咬紧牙关,拼命抑制住自己挥刀劈上去的欲望,继续催动马匹。

他要干什么?高大为不知道,但他已经飞跃起来,此时只能在半空伸开双臂,猛然抱住了对方的腿。借着闪电偶尔划过的暗光,他认出了对方的面孔——正是那个率先闯入校场、坏了靳头儿好事的家伙,恍惚听人喊过他的名字,好像叫吴定缘?甭管叫什么,这下你死定了吧!高大为大吼着抱紧他的腿,可旋即发觉那人居然没有下坠,难道他会飞不成?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吴定缘的双臂,正紧紧抓住一根粗大的藤绳,藤绳的另外一端伸展到右侧的河坡顶端。

昨叶何看了眼一旁的苏荆溪,带着淡淡的讥诮和敬佩道:“苏姐姐说于谦那人极为忠义,若听到主君下落,不暇细思便会赴难。所以我让分坛假意泄露出消息,说太子将至临清,所有白莲教徒要出城截击。于谦不信正话,却对反话深信不疑,自然会设法出城救援。”

“吴定缘你回来了?”他听见动静,抬起头。

今日已是五月二十八日,屈指算来,到六月三日还有不到六天。众人都知道时辰宝贵,不能再有任何耽搁,待得雨势稍歇,便又匆匆上路。

“你听过《瓦松赋》吗?”苏荆溪忽然问道。

“可是,白莲教为什么独独要抓你来济南?”朱瞻基不笨,很快便抓到了一个疑问。

骑兵们本来沉浸在抓到太子的喜悦中,却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惊慌。反应比较慢的几个,一下子便被淹没了。其他人吓得纷纷刺马疾行,队伍登时散乱不堪。

而后面的骑兵仍保持着高速,狠狠撞在前方的马匹身上。一个撞一个,接连不断,人与马挤撞成一大团惊慌失措的肉堆。那些幸存的骑兵还没爬起,便被转瞬而至的洪水卷走。

这一行人走了半日,终于抵达了平原县城的外头。他们寻了个茶摊子歇脚,昨叶何去当地香坛讨功德捐。太子一直到这会儿才腾出精神来,问吴定缘他在济南的经历,又是怎么策反梁兴甫的。

他们先寻上西北大道。这条官道极为宽阔繁盛,过往客商络绎不绝,尘土飞扬。原来漕河未通之时,南北都是从这里通行,是以路面平阔,土地压实,两侧还挖有排水沟渠。昨晚那一场大雨,路面却没有什么泥泞,属于一等一的上好路段。

“全力追!”

其实他去南京时曾经路过这里,不过那时候太子大部分时间都在船舱里玩鸟斗虫,并不关心外面的景色。

吴定缘暗暗在心里叫苦。他们为了赶时间并没更换装束。别的追兵未必能认出,可瞒不过缠斗了半宿的高大为。吴定缘赶紧想要垂头,可是为时已晚。

原来当年官府疏浚赵牛河时,别开一道引水,旧河道遂荒弃成沟。不过齐河县考虑到日后也许有分洪之用,便在新河道与旧河道之间预留了一道闸口,安排了闸户看管。如果新河水势太盛,便打开闸门,分引到利民沟里。

可高大为想不明白的是,那些家伙怎么会如此熟悉当地水文?怎么会在仓促间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假太子背影,一种绝望的怒意,从高大为胸中勃发。他此时什么都不顾了,哪怕拼了自己淹死,也要把这个可恶的家伙一起拖下去。

他耸耸鼻子,觉得气氛不太对劲。苏荆溪双眸微闪,昨叶何唇边带着一丝讥诮,至于吴定缘则背过身去,似乎压根没往这边看。

吴定缘像是一个偷点心被抓到的小伙计,心虚地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朱瞻基觉得周围的气氛更沉默了。他继续说道:“后来我被经筵师傅好一顿训斥,说我应该回答:君王垂范天下,若奖掖叛逆,则人人欲为叛臣;褒旌忠臣,则人人愿做忠臣。”

苏荆溪又给太子检查了一下,暂无大碍,但急需伤药,否则久必成患。几个人计议了一下,只能从利民沟回到西北大道,先北上到平原县。平原县里也有白莲香坛,找坛祝讨要一笔功德捐,坐骑与药物便不成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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