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在朱瞻基心目中,京城是最不可解的一个谜。
从南京宝船爆炸开始,太子一路逃亡,慢慢地看清了两京之谋的轮廓。朱卜花、郭芝闵、汪极、白莲教、靳荣、汉王……一个又一个环节浮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能——可是,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京城,却始终笼罩在一层迷雾里。
虽然当年靖难,同样也是叔叔造侄子的反,但燕王朱棣好歹是一方守臣,手握边军,坐拥北平大城,与南军颉颃相当。而如今汉王只是一个乐安州的藩王,他到底要施展出什么手段,才能让洪熙皇帝突陷不豫,让一干重臣不置一词,让京营、禁军按兵不动,让后宫之主张皇后只能发出一封语焉不详的密函?
所有的疑问,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汉王在京城到底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在这一路上,太子和于谦曾经探讨过很多种可能,可都没有结论。即使是昨叶何加入之后,也给不出答案,白莲教只负责南京一个环节,京城的事则完全不清楚。那里就像是垂下了一面厚厚的帷幕,把真相隐藏其中。
唯一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就只有从帷幕中提前离开的张泉。
“等一等!先把你的事说清楚!”
这时于谦却先站出来,用眼睛去瞪昨叶何。接下来要谈论的,是宫闱阴私,这个白莲教的护法还没交代明白,岂可旁听与闻。
苏荆溪略带紧张地整了下头鬓,跪在了地上:“适才张侯说起天子病情,让民女想到一件往事。可要说清楚这件往事,便涉及欺君之罪。”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听到这里,朱瞻基和于谦的脸色全变了。这四逆回阳汤,听起来与续命奇方几乎一样。
那封信太及时了,十二日送出,十八日便到了南京。倘若张皇后稍有犹豫,朱瞻基恐怕已死在南京皇城里了。
“陛下可能还活着。”这是张泉的第一句话。
她此时讲的故事,与讲给太子听的版本一般无二。于谦听到梁兴甫已死,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只是张泉冷笑道:“你们那什么佛母,倒打得好算盘。一边败了事,便投向另外一边,当大明宗室是市集上卖菜的吗?”
朱瞻基拍拍榻边,情绪很是激动:“为友复仇,何罪之有!来来,他们都是谁?本王给你做主,一并杀了。”苏荆溪摇摇头:“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借用殿下的权势已是逾矩,民女岂能节外生枝,干扰了大事。”
说完她深深一拜。朱瞻基看了于谦一眼,于谦会意,赶紧从舱门探出去看看,然后把门关好。
两人此时面孔相距很近,太子能感觉到她热乎乎的呼吸,听到她声音的每一处起伏,看到宽额之上凝出一滴晶莹的汗水,闻到那一双素手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幽香,甚至当苏荆溪转头之时,还会有几丝发缕轻轻划过,令他的皮肤表面有丝丝痒痒的快感。朱瞻基读过佛经,这一刻他觉得佛祖概括得实在太精确了:色、声、香、味、触、法,每一种诱惑都那么动摄人心。
汉王点名要这些重臣,等于将整个中枢一网打尽。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苏荆溪已结束了今日的包扎,略叮嘱了几句,站起身来。那股香味,一下子便消散掉了。朱瞻基心中叹息,看来又错失了一个好时机。
吴定缘面色僵硬地接过铜炉,看到自己的血手印犹在,轻轻叹了一声,轻到只有他旁边的苏荆溪听得见。
张泉轻叹:“你说错了。汉王的要求正好相反,他让这份名单上的人留在钦安殿不得离开,说要用显见北辰大醮借用他们身上的气运,近身为天子加持。”
于谦比朱瞻基更冷静一些,皱着眉头问道:“此事虽然不妥,但也不是什么紧要关节,说是欺君之罪有些过了——这与张侯今天讲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朱瞻基眼皮一跳,五月十八日,那正是他抵达南京之日,也是宝船爆炸之时。张泉阴沉地竖起一根手指:“天子若在,汉王没机会上位;天子若驾崩,汉王还是没机会,因为你是大明太子,继承顺位无可争议。对汉王来说,唯一即位的可能,是殿下先陛下一步离世,而陛下又无法指定继承人,法理上他才能争上一争。”
“不然,不然。”张泉摇头,“那些人之所以同意参与大醮,也是考虑到能守在陛下身边,不让汉王有矫诏的机会。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汉王居然会同时在南京对太子下手。这事若不是我提前离开京城,也是想不透的。”
朱瞻基颤声道:“可还有真正还阳的可能?”苏荆溪不敢隐瞒,垂头道:“除非药王复生。”
“待我从头说起。殿下你离京是在五月三日。据当值的小宦官说,接下来连续七日之内,陛下先后临幸了二十几位宫人,内官监甚至不及造册拟号……”
“那一位喝了四逆回阳汤的老太太,除呼吸、心跳之外,肺腑脏器无不渐次衰竭。我与锦湖推测过,即便每日灌以粥水,也维持不了太久生机,十日计为大限。”于谦大惊,扯住苏荆溪责怪她现在说这个干吗。她回答道:“我已犯欺君之罪,岂能再有所隐瞒?”
张泉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大家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汉王那外方真的把天子救活了,他的内方便没人敢不信,也没人敢拒绝参加斋醮——哪个若稍做质疑,万一天子突然驾崩,岂不就成了他的责任?”
“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你我三人知道就行,不要外传。”
“我对这个愿望是极钦佩的,倘若成了,可真是功德无量的活菩萨。于是我与她一起潜心研究,不是钻研药典,就是外出寻药,配成了方子便在自己身上试,试完了还会记录下来。锦湖把这些药方汇集起来,起了个名字叫《闺中备要》。后来锦湖远嫁京城,把底稿留在我这里,相约逐年增补。”苏荆溪讲到这里,双眸看向朱瞻基,声音转为严肃:“这本《闺中备要》乃是我与她的试作,其中不少药方并不完备。其中有一个未成之方,叫作四逆回阳汤,本意是回阳救逆、助病人安魂定魄。我们为了让它更适用于女子,便做了改良。这时恰好碰到一个急性中风的老太太,接诊时已是口斜眼歪,气息忽强忽弱。锦湖做主,试了这个未成之方,结果老太太气息与脉象倒是稳定了,可全身无一处能动,唤也唤不醒,犹如木僵之症,过了四日才彻底故去。病人家属倒没说什么,我与锦湖却吓得不行——显然这方子只能回阳,不能救神,那中风老太太被吊回了性命,代价却是五感俱失,无知无觉,犹如一具活尸。回过头想,只怕那老太太最后是被活活饿死渴死的……”
“狻猊公子?”太子听到这名字,有些诧异。
不直呼其名字,实在不足以表达朱瞻基此时内心的情绪。
“这还多亏了我姐姐啊……”张泉说到这里,双目一肃,一时间悲戚、钦佩与感动等种种微妙情绪,浮现在白皙的面孔之上。
这不是要隔绝天子与朝臣,这是要把整个大明的核心决策层都与外界隔绝啊。朱瞻基惊叹于叔叔的野心:“那班大臣难道会乖乖听命?”
这一长串名字听下来,朱瞻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嗯?”朱瞻基觉得这话有些古怪。
说到这里,张泉笑着看向于谦:“只是我在临清没等到太子你,反而遇见了这位于廷益。他可真是忠直之臣,在临清漕运码头之上,以东宫幕僚的身份公开征募船只水手,那可真是声若洪钟、慷慨激昂,惊动了整个临清,把敌人设下的暗桩全炸出来了。我恰好也刚抵达临清,倒是省了相认的麻烦。几经周折,我把他从敌人的手里救了出来,两下交换情报,这才知道殿下那边的情况。”
还是吴定缘先反应过来:“我在金陵时听过一条流言,说最近一年总是地震,只因当今天子德不配位,惹得真龙发怒。现在想想,这应该是汉王散布的吧,他是真把自己当真龙了。”
“本来藩王无诏离藩,乃是大罪。可汉王打的旗号,是来拜祭他与皇帝的生母仁孝皇后,没人敢拦。他一进宫,便直入钦安殿,趴在皇帝床榻边大哭了一通,然后怒斥周围人等,说你们为何束手旁观,难道要谋害我亲兄长?”说到这里,张泉冷笑一声,“其实谁都知道,汉王口是心非,可他占着大义,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几位大学士决定静观其变,看他耍什么花样。”
朱瞻基忽然想起一件事。永乐二十二年的八月份,李家不知怎么触怒了洪熙皇帝,家里的诰券被收回烧毁,几乎被撵出京城。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永平公主才倒向汉王?
张泉只说是“几经周折”,但敌人是打算在临清全力阻击太子,于谦这么大喇喇站出来,其凶险程度只怕不输济南。
张泉给太子简单算了一下。此时大概是五月二十八日的酉正时分,从德州径直北上,经沧州、天津、通州至京城,五天之内要跑六百里地,时间紧迫得很。不用这种海落船日夜兼程,只怕还真未必赶得及。
朱瞻基正要拍桌子说要彻查,苏荆溪劝道:“四逆回阳汤的来历干系重大,待陛下登基后再查不迟。但若此时旁生枝节,以致蹉跎大事,民女就真是万死莫赎了。”
汉王自诩真龙,那他的儿子们显然就是龙子。朱瞻基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宗室谱牒,很快便锁定了一个名字:汉王的第五个儿子,临淄王朱瞻域。
张泉道了声“是”,不再追究,只是那一双犀利目光,始终注视着昨叶何。昨叶何丝毫不以为忤,先冲太子盈盈一拜,说我去伙房找点吃的,然后离开了船舱。
众人再度环顾船舱,逼仄窄小,不知张泉所说的特别是什么意思。于谦抢着道:“这船不属于山东漕运把总,而是遮洋总的船,本是用来走海路的,所以帆形、船底、帮形与寻常漕船不同。”
那么,会不会是锦湖嫁给李茂芳的儿子之后,无意中把四逆回阳汤泄露给了李家,然后永平公主又转给了汉王,因此引发了汉王的野心勃发?
想到这里,朱瞻基摆了摆手:“且不论此前白莲教如何助纣为虐,本王离开济南的时候,他们毕竟出力甚多。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具体如何奖惩,待事了之后再议不迟。”
张泉别有深意地说道:“湖、江、浙等南三漕我不清楚,但白、卫、闸、河四段北漕的官员,被朱瞻域收买了大半。”他有意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但以我之见,不是朱瞻域手段有多高妙,而是这些人早就对天子不满,终于被他们等到了机会。”
张泉道:“德州的漕运衙门,只怕也已被狻猊公子控制。所以我没安排殿下你进城,而是弄到一条特别的快船,直入京城。”说完他拍了拍船帮,露出一个令人宽心的笑容。
“我叔叔是想借口祈禳,隔绝朝廷诸臣与父皇的联系?”朱瞻基眉头一挑,他也读过史书,这样的事例实在见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