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两京十五日 - 马伯庸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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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随着竹篙一下下扎入水中,乌篷小船在水面悄无声息地浮行着。

这条小船正沿着秦淮内河向西而去,这一带号称“十里秦淮”,乃是烟花最为繁盛之地,两侧皆是彩楼河房,一入夜便有无数华灯映在河面,一片星汉灿烂。可惜今夜城内动荡不安,大部分院落早早收了灯火,锁了游船,黯淡的河面上像是盖了一层灰土。

吴定缘外头撑着船,苏荆溪在船舱里给太子检查肩上的伤口。刚才正阳门与富乐院两番折腾,又有少许血迹渗了出来。趁着这个机会,于谦蹲在旁边用指头蘸着河水,给太子讲解起接下来的逃离路线:

“咱们一到西水关,便能进入秦淮外河一路西上,越石头城,穿清凉山,只要一抵达龙江关口,便能直入长江。到时候海阔凭鱼跃,朱卜花只能徒叹奈何。殿下有闲情的话,甚至还能赏赏龙江夜雨,那也是留都一大胜景。”

于谦故意说得轻松,朱瞻基却担心道:“可是西水关和龙江关也有守军吧?能过得去吗?”于谦看了一眼外头那个瘦长的身影,道:“吴定缘既然选了这条路,自然有他的道理。”

“你现在对他倒信心十足嘛。”

“鸡鸣狗盗,亦有功用。臣不过是循孟尝君故事罢了。”于谦自谦了一句,想了想,又郑重地提醒太子,“王荆公曾有一则短评,说孟尝君‘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所以殿下不可沉溺这些小道,还需修德才能得士。”

在这里弹,难道是要给鬼听?朱瞻基勉强压下诧异,道:“弹什么?”吴定缘想了想:“随便,够响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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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怎么不正常?”

“别说废话,快弹,大萝卜!”

第一个上前的,居然是苏荆溪。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毫不畏惧,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老龙头把布条缠在她腰间,扎了个结,咧嘴笑道:“好个有胆色的女豪杰。若老夫年轻个三十岁,一定考虑娶你。”苏荆溪伸手抓住布条,在手腕处缠了几圈:“您就不怕我毒死您,卷了家产再醮?”

白龙布条被他这么一扯,也朝着城下飞坠而去。那三个壮汉腰间的布条还没解开,被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坠力猛地一拽,登时站立不稳。好在他们三个体重远胜于谦,虽然被扯得东倒西歪,但六条腿扎下马步,勉强绷住。于谦的身子只落下城头一半,便被吊在了半空,来回摆动。三人和一人之间,达成了一个颇为微妙的均衡。

别看老龙头一把年纪,脚下却矫健得很,无论丘坡坑沟,都始终保持着一个速度。后头的人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他的步履。于谦看着这老头一路奔北而去,心中大为疑惑。照这个方向走下去,既不到钟阜门,也不到金川门,说是去神策门倒有点像,可那又偏东了点,离预定逃离的龙江路线岂不是更远了?于谦并没有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因为老龙头走得实在太快,他喘得根本没有余裕发声。

这首《乌夜啼》的来历,是说后汉何宴下狱,女儿听到有寒鸦夜鸣,认为是父亲出狱之吉兆,遂作此曲。朱瞻基刚才看到群鸦飞起,触景生情,便想起了这首曲子,算是给自己的遭遇讨个口彩。

“朱卜花不是蠢材,怎么会算不到我们走水路?西水关毗邻龙江,是第一时间要戒备的,我从来没指望走那里。”

于谦悄悄侧眼去看苏荆溪,只见她的肩头恰到好处地震颤了一下,但仅此而已。

“什么久慕睿德,什么仁风远体,都是寒暄的客套话……”朱瞻基说到后来,语速越来越慢,似乎努力在捕捉回忆,“他倒没再直接对我说些什么,就是巡酒的时候,他和那个大盐商汪极一起过来敬我。郭芝闵大概喝醉了,指着汪极开了句玩笑,说什么何曾食万,今见之矣——”

留都城北偏东有一座大湖,官府称之为后湖,民间皆呼为玄武湖。湖泊南岸紧贴着神策门与太平门之间的府城墙垣,可以说是紧邻南京城区。后湖的水域广大,中心只有五座小洲,其上建有十几间存放黄册版籍的架阁库。因此朝廷常年锁湖,不允许百姓居住,颇为幽深寂安。

“于司直请说。”

“你们这些贵人,平时个个都是正人君子,背地里干的都是缺德营生。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个用沾了血的脏粮养大的公子哥,给我们这些下里巴人弹琴,该是种什么体验。放心好了,我不坏他性命,多留几日便放还出城,也不算违背承诺。”

于谦震惊无比地看着她,这是要干吗?“没时间解释了,想救太子,这是唯一的办法,跳吧。”苏荆溪催促道。

这么长的地段,不可能全按府城砖墙的规制来建,大部分地段皆是夯土城垣。尤其是西北一带,因为毗邻长江,水患严重,在临江的上元门北边有一个缺口,可以直抵江边,是这些逃亡者逃离留都最好的路线。

于谦也知道情势瞬息万变,自己既然选择辅佐太子,那么做个陆秀夫也是应该的。他一咬牙,翻过城头,紧闭双眼朝外侧奋力一跃,身子立刻变得轻松起来……

“现场勘验尸身的是你?”苏荆溪的声音略显低沉。吴定缘把验尸的观察如数说出,苏荆溪微微颔首,道:“判断得很准确,确实是先被人所杀,再被梁柱砸到尸身。”她没再说什么,眼神里带着几分惶惑、几分颓然,却没什么悲伤。

这里叫作杨家坟,大概原来是某个杨姓人家的祖坟所在。南京城扩建之后,便把这一片也括进来了。虽说也属南京城的一部分,可于谦从来没涉足过这一片区域,感觉和东边完全属于两个世界,冥冥中似有藩篱相隔,就连气息都不太一样。

“也许是他酗酒太多,体质孱弱。”朱瞻基委屈地嘟哝了一句。苏荆溪道:“亦不排除这个可能。头是身之元首,六腑清阳之气,五脏精华之血,皆会于此。所以只要稍受刺激,都会猝起头风。”

“那干吗下船?”

朱卜花看出她这点小动作,横眼一瞪童外婆:“滚开!”两个勇士营士兵把她直接架出院厅。红玉这才揉着脸道:“我妈妈有个老情人,在西水关做门吏。吴定缘许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我又求她卖个人情。妈妈这才答允,但不许我说出来……”

“苏大夫离开东水关不久,便听到宝船爆炸,你却直接回了宅子,这不太正常吧?”

“是啊,言出必践,所以丑话得说在前头。”老龙头抬抬眼皮,“我若不讲信誉,就带你们走到一半再漫天要价。到时候不上不下,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恐怕……这与好处无关。”苏荆溪抬起头,“殿下有所不知。民女之前诊治过几个官员,他们一聊起迁都来,无不心怀惴惴。”

于谦大急,没想到临到出城了,却被一个老龙头的自尊心给拦住了,不由得深怪太子多嘴。返京一刻也耽误不得,你何必在这时候议论白龙挂的是非曲直?眼下这边能打的,只有吴定缘一个,想硬来,根本就是寡不敌众。何况白龙挂那边只消扯起嗓子喊一声,就会把神策门的守军惊动。于谦一筹莫展,有些绝望地晃动脖颈,无意中发现苏荆溪的位置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什么?”另外两人同时挺直了身子,苏荆溪还好,于谦的脑袋“咚”的一声直接撞到了乌篷,“宝船是那个汪极来报效太子的?”

童外婆在西水关确实有个老情人,那一百五十两银子亦是真的。经吴定缘这么一摆布,却成了协助钦犯出逃的铁证。红玉素来知道这孩子心思缜密、手段出众,今夜才算真正领教了。

朱瞻基回想了一下:“我到扬州时,有个大盐商叫汪极,专门设宴款待,这个郭芝闵也在席上。有一位东宫老师跟他父亲郭纯之相熟,便带过来引荐了一下。”

老龙头笑了笑:“适才这位公子哥弹《忘机》,琴为心声,显然对老夫有些想法。”他说着,语气转冷,“老夫爱较个真,这雅致之事,何人配谈何人不配,倒想请教一下。”

童外婆进了屋,朱卜花二话不说,先过去对胸口狠踹了两脚。童外婆疼得满地打滚,朱卜花问她西水关是不是有个老情人,她说是,又问是不是收了吴定缘一百五十两银子,她说是为姑娘收着。朱卜花一见她承认了,哪里肯听解释,又是一通狠打,直打得婆子有出气没进气。

“就是他们要离城。”吴定缘指了指他们三个。老龙头眯起眼睛挨个打量了一番,笑了,说道:“有点意思。僧不是僧,官倒是官,不过这个女子嘛……我倒一时吃不准,难道是个大夫?”

于谦道:“一进长江,我们便直去扬州。扬州繁华不逊南京,药品自然也是不缺的。”他说得胸有成竹,看来刚才已把整条路线通盘考虑清楚了。

“送……送去修了。”红玉从嘴唇里挤出蚊鸣般的声音,连自己都不信。

他见过这女人手段,论起果决,船上这三个男子谁也不及她;论起机变,更是甩这些人十条街。她有一种近乎可怕的沉静,无论何时,一举一动总带有明确的目的。虽然她说追随太子是为了向朱卜花报仇,可于谦疑心这未必是全部事实。

吴定缘不动声色,道:“你还要什么?钞银还是人情?”老龙头伸出指头,点了下朱瞻基:“让这小子再给我弹一曲听听吧。”

这件事苏荆溪在供状上提过,可惜那会儿吴定缘敷衍了事,不曾追问,草草放了过去。于谦记性甚好,现在居然还能想得起来。苏荆溪道:“是的,他在南京宪台做御史,叫郭芝闵。”

红玉“扑通”一声跌坐于地,再不存一丝侥幸。在梁兴甫的逼视下,自己简直像被剥光了一般,毫无秘密可言。可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动手,一抬头,发现梁兴甫已然离开。红玉瘫在地板上,手脚彻骨冰凉,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话:“定缘,你快逃啊,快逃啊……”

这与苏荆溪的说辞,恰好能对上。她的淡定神情,终于微微有了变化,道:“那么他跟殿下说了些什么?”

梁兴甫漠然地看了她一眼,问:“吴定缘呢?”红玉咽了咽口水,说他们去了西水关,朱卜花已带兵前去追赶了。梁兴甫听完之后,没急着离开,双眼依旧盯着红玉。红玉顿觉泰山悬于头顶,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喂,喂,你们不会以为是我从京城带着宝船出门的吧?漕路那么狭窄,宝船哪里开得动啊?”朱瞻基意识到两个人似乎一直存在误会,解释道:“我们南下,坐的是漕船。到了扬州之后,汪极请知府出面宴请,地点就设在他家一条浮于邗江的大游船上。那条船仿宝船样式,其实是一条入不得海的江舟,专供宴乐游江之用。宴席结束之后,汪极直接宣布,拿这条船报效皇室。次日我就是坐这条船,来到南……”

船上的三个人都万万没想到,你一言、我一语,居然用各自掌握的消息拼凑出了真相的一角。苏荆溪没想到,自家未来夫婿居然也参与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叛乱,神情颇为不安。

不过形势比人强,太子没蠢到当面拒绝。他心念电转,当即把洗月横在膝前,又弹了一曲《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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