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吴定缘怎么也想不到,拦住去路的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吴不平还是今晨出门的那一身公门装束,头扎平顶巾,一袭皂色盘领服,足蹬薄底皂靴。这许多年来,他总是穿着这一身在南直隶地面奔走。这头铁狮子在此时此地出现,透露出的信息却意味深长。
扇骨台的哨位安排、长安街的神秘缺席、糖坊廊的诡异现身、妹妹的离奇失踪……无数碎屑,在吴定缘脑海中迅速拼凑成一根醒目大梁。
“今天的事,原来您也参与了。”吴定缘的声音很平静。
“不,我……”吴不平想要辩解,却猛然噎住。他注意到儿子的眼神变了,犀利而清澈,他太熟悉了,那是一种洞悉真相的眼神。
铁狮子在南直隶号称“神捕”,其实真正断案如神的是背后这个废物儿子。此前许多奇案大案,都是吴定缘暗中指点,吴不平才得以赚下偌大名头。吴不平记得,每一次指破迷津之际,吴定缘的双眼里都会退去迷茫,变得透亮。
所以当吴不平再次看到那眼神时,便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他索性狠狠挥动铁尺,避开这个话题,问:“你身后是太子?”
“这十年来,你不顾名声,天天钻进富乐院里头,说每次一看到我的脸,就莫名安心;可你知不知道,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会想起当年,结痂的伤口就会被再撕开一次。有时候,我真想让童妈妈把你赶出去算了。”红玉说得平淡,嘴边那两条深刻的法令纹,却暴露出内心的极度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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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叶何刚才传来消息,说她找到一条线索,发现太子在入宫之前,曾在崇礼街上的锦衣卫衙署做了短暂停留,然后才被郑和接走。太子逃离皇城之后,说不定会再次投奔这里。
“好,用人不疑,听你的!”朱瞻基做出了决断。于谦看看太子,又看看吴定缘,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他记得,这小炉子是来自几年前的一起盗铜案。有个暹罗商人运来的一批风磨铜被盗,吴定缘暗中定策,吴不平领衔追查,父子携手把案子在短短三日内给破了。商人为表感激,捐了几件铜器献给应天府,大器被知府老爹留下,吴不平分得一个铜香炉。父子俩一商量,干脆给吴玉露做了生日礼物。
“度化报恩,径送净土。”
“等太子到了京城,咱们在天牢里互相抱怨也不迟。”昨叶何淡淡讽刺了一句,从文牍里抬起头,“那边有什么收获?”
“苏荆溪!苏荆溪!快来!”吴定缘从来没如此失态过,他抱着父亲,发狂似的喊着女医师的名字。苏荆溪迅速赶过来,可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表示回天无力。
昨叶何扇动着手里的荷叶,陷入沉思。对方居然会利用未修完的巨石,这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看来太子身旁除了于谦,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人应该对南京非常熟悉,而且搏击之技不差。
于谦和苏荆溪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二十多年前被投入教坊司,红玉显然是靖难罪臣的亲眷。早在去年十一月,洪熙皇帝已下旨将投入教坊司、浣衣局等处的罪臣亲眷都赦还为民,不过红玉这样的,脱籍为民了也没活路,还不如以琴姑身份待在富乐院。
“难道您不说,我就不犯病了吗?”
吴定缘右脚迈过门槛,左手一按挡住门板,道:“童外婆,我来找红玉。”童外婆还没回答,就见乌篷船里又钻出来三个人。一个穿官袍的,一个套马面裙的,居然还有一个和尚。他们几个也不吭声,一起钻进别院。
借着烛光,吴定缘看到这几个人袍襟上都绣着一朵白莲,不由心中一紧。他们敢公开穿这种衣袍,说明朱卜花和白莲教已经联手了。吴不平捣毁过十几处白莲香坛,与信众仇深似海,怕是功成也难身退。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昨叶何的问题,他缓步走过来,蹲到巨石前,用手摸了摸地面半凝固的血迹。昏黄的烛光映照下,血面有些凹凸,能看出几枚脚印的形状。
寻常绑匪,收了钞银都往往撕票了事,遑论是皇位之争。那些人既然敢绑架吴玉露来胁迫铁狮子,在事成之后只会全数灭口,消弭变数。
两人“虚与委蛇”地打了半天,在错身的瞬间,吴定缘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吴不平手里的攻势不减,表情却变得微妙起来。
守军一见同伴被和尚打昏,立刻抽出佩刀扑过来。朱瞻基动弹不得,暗骂了一句“狗驴卵子”,准备闭眼待毙。可他猛然听得一声“砰”,守军应声倒地,身后的苏荆溪放下另外一块枷板,把额前的乱发撩了几撩。
他先把目光投向苏荆溪,可她摇了摇头。旁边朱瞻基开口道:“之前舅舅教过,本王能略弹一二。”
“据正阳门的目击者说,太子身边至少有三个人。一个是于谦,一个是身份不明的女子,还有一个,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应该就是这个吴定缘了。我觉得,在正阳门碰到吴不平的,正是他这个儿子。”
“吴定缘,你看着我。”朱瞻基喝道。
她吩咐左右设法把巨石撬得大一点,露出勉强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昨叶何身材细长,恰好能从这缝隙里钻过去,她就这么蹭到了巨石的另外一侧,靴子上已沾满了湿漉漉的肉泥,甚至还沾了一截不知谁的肠子。对面也有几个守卫举着火把,他们见到这女人踩着血污钻出石缝,还毫不介意地抬起靴子在地上刮肠子,脸色都有些敬畏。
话是问询,语气却不容置疑。朱瞻基目光灼灼地盯着吴定缘。后者一边喃喃着:“天道不公,人心不弃;天道不公,人心不弃……”一边犹犹豫豫地放开铁狮子的上半身,把右手慢慢伸过去。
那乌篷船很快晃晃悠悠地开过来了,船头一个高瘦汉子撑着竹篙,吃力地划着。船身吃水有些深,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龟奴吆喝了一声:“去哪家送什么?”那汉子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道:“送三曲八院童外婆处,高座寺起面烫饼两屉,方家藕丝糖通三封。”
“我问过左右,这人是出了名的废物,快三十的人了还未曾婚配,天天酗酒狎妓。坊间都说是铁狮子前世的仇人来讨债的。”
“是。”吴定缘回答。
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了最后一位锦衣卫小旗的胸膛。小旗惨呼一声,一头倒在地上。在他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飞鱼服,每一具身上都扎得好似刺猬一般。崇礼街这座锦衣卫衙署,此时竟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说到这里,朱瞻基回过头:“拿香炉来!”
“这个吴定缘有什么过人之处?为何太子要找他?”
“嗖——”
“八院那里日日清冷,哪里吃得完,我们给她分些忧吧。”龟奴笑嘻嘻地伸出手,想上船去掀亮漆食盒。那汉子连忙道:“童外婆说了,起面饼受不得凉,不能开盒。”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宝钞递过去。两个龟奴有些遗憾,但也没再纠缠,嬉笑着走到水闸,放那小船进来。
“一二是什么曲子?”吴定缘问。
一时间,正阳门的门洞里一片混乱。于谦护着朱瞻基,苏荆溪急速后退,吴氏父子在中间铿锵对决,一群白莲教众在后头提着灯笼,追着吴不平步步进逼。好在门洞狭窄,对方无法一拥而上,真正交手的只有吴家父子。
他们离开不久,昨叶何赶到了正阳门外侧。城门洞子内外已乱哄哄聚了很多人,有白莲信众,也有勇士营、城门卫与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各自站成一个圈子,不时向彼此投去充满敌意的一瞥。这时一个男装丽人大喇喇地走过来,立刻把视线全吸引过去了。
“可是,北边太宽泛了,总得有个具体的去处吧?”苏荆溪问。
“我刚才看了巨石下的那些信众遗骸,都是俯卧压亡。如果铁狮子是向前追击,应该也是趴着死去才对——他是怎么做到仰面而死的?”
“呃……”朱瞻基愣了一下,“《苍江夜雨》与《获麟》算是精熟,《广陵止息》勉强也可。”
“你都嫌折腾,白莲教和勇士营自然更想不到。”吴定缘道。于谦听明白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也是兵法里常说的。
“童外婆怎么一直没回来?”苏荆溪发出疑问。
可惜如今已没时间让他们父子慢慢商量了。对面好几个人出现在铁狮子背后,那个粗嗓门恶狠狠道:“铁狮子,对面是谁?怎么还不动手?”
童外婆在风月门里做惯的,一见他双眼含煞,便没多问,引着几个人往院厅里去。朱瞻基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他头一回进江南的青楼,雕栏画槛,花阶鱼池,看什么都新鲜;苏荆溪心无旁骛,安静地朝前走去;只有于谦涨红了脸,揪着两侧宽袖,恨不得立刻把袍子给脱下来。
无论朱瞻基、苏荆溪还是于谦,都有点蒙。他们都听过“篾篙子”爱酗酒狎妓的传闻,以为这次来富乐院是为了见相好的一面。可看这位红姨眼角的鱼尾纹,少说也是四十多岁,气质倒不错,但姿色委实寻常。两人相见的姿态,说是母子还更像一点。
“我看相貌也就平平无奇,还以为龙子龙孙跟别人会有不同呢。”
富乐院在南京,算得上是一处特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