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琼珠碎却圆
已是黄昏了,庭院里余晖满地,柳絮倾颓。沉沉的光线透过一重重的纱帘,更加黯淡了几分。魏琼端坐在镜前,自顾自地梳理着青丝。今日她打开了尘封多年的螺钿箱,里头装满了陈年旧物。都是她初入宫时常穿戴的衣饰。
乳白色的齐胸衫裙上,三醉芙蓉开得仿若犹在秋日。鎏金镶珠簪子将长发绾成个小巧的单髻,那也是她刚做才人时最常梳的样式。魏琼望向镜中的自己,不紧不慢地戴上耳坠,身后传来吱呀的推门声。
她心头一紧,待回过神来,已有个内监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将一碗乌沉沉的汤药推到自己面前:“贵嫔娘娘,这是陛下赐您的。”
那药仍氤氲着热气,苦涩的气息直冲上来,逼得魏琼忍不住转开了脸。那内监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只是又说道:“娘娘,您就别让奴婢为难了。”
“知道了。”魏琼一咬牙,端起了那药盏,心中惴惴不安,“陛下还说什么了吗?”
内监恭恭敬敬地答道:“陛下说,贵嫔若不肯即刻就死。就得让奴婢送您上路了。”
一股浓浓的无力感涌上心头。魏琼想起了那位仍在未央宫安然无事的贵妃娘娘,不禁恨得咬碎银牙。可她清楚,这碗药,自己是不得不喝下去的。
那药汁很苦,滚烫烫地仿佛灼烧着心脏。魏琼颤抖着喝尽了,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力气,狠狠将碗掷在地上。指着那碎裂的瓷片道:“本宫已喝下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内监低头看了一眼破碎的药碗,慢吞吞地挪了出去。魏琼只觉得浑身痛得如开裂了一般,慢慢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栖鸾殿内早已无人侍奉看守,高大的宫墙却依旧如牢笼般将她囚禁。药效发作的瞬间,她想逃也逃不了。
魏琼有些狼狈地倒在了地上,挣扎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自己越来越沉重的身躯挪到了床上。品蓝色的帐幔上开着一团团的木芙蓉,热烈繁华,她却渐渐地看不清楚了。只有博山炉里燃着的香还幽幽地钻进鼻腔里。是了,她记得的,那是长容亲手调制的香料。
许多前尘旧梦一股脑儿地涌入了脑海。魏琼痴痴地望着头顶上的芙蓉纹样,想起了自己如何在激愤之中闯入玉照宫,如何对着脆弱的长容步步紧逼,看着她投缳自尽。深深的无力感漫了上来,像是水一般淹没了自己。
“不是我做的。”那是长容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我没有要害你的孩子,阿琼。”
彼时的魏琼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记得殷玉姝曾握着自己的手道:“被自己的好姐妹所害,滋味一定不好受吧?陛下居然都未曾发落,只是将她关在玉照宫。你呀你,实在是个可怜人。”
“娘娘,不会是长容的,不会的。”魏琼曾一遍遍地说着,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她实在不该相信的,可殷玉姝把一道道毫无破绽的证据摆在了自己的眼前。贴身侍奉赵长容的宫女也被带到了自己跟前,口口声声指认长容的恶行。连玉照宫领用丹皮的记录都清楚得叫人无可抵赖。魏琼气极了,她带着人,不顾侍卫阻拦闯进了殿内。
赵长容像是早就有所预感,连接过魏琼递来的白绫时都神色平静。只是眼睫微颤,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魏琼的泪像是哭不尽一般:“我原以为,我原以为至少你还是真心待我的。可偏偏是你下的毒手,为什么是你?”
“不是我。”长容轻轻地叹息,眼中渐渐泛起泪光,“阿琼,我若是要害你,早就有无数个机会动手了。”
长容说得不错。多少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李朔泓都宿在殷玉姝那儿。长容知道魏琼怕那雷声,都悄悄地溜进她的寝殿与她并肩睡下。无数个梦魇的晚上,也是长容轻轻拍着她的肩,哄着她入梦。
“玉照宫领用丹皮的记录都是白纸黑字,一看便知了。”魏琼流着泪道,“我也不愿相信是你,可连你身边的侍女都招认了,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长容攥着那条白绫,眼泪只是在眼眶里打转,过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对你说了这些。可是阿琼,你若是能多信我三分就好了。那件事我已经查出了眉目……”
“我不信你。除非你即刻死了,我才能信。”魏琼一步步地向她逼近,“你若是问心无愧,便证明给我看!”
长容终于啜泣起来:“阿琼,你……”
魏琼没有听她说下去,攥着她的手臂,逼着她将脖颈套进了白绫里。如她所愿,长容死了。可她的心中却没有半点大仇得报的快乐。李朔泓的人很快就赶来了玉照宫,望着长容已经冰冷的身躯,一个个吓得不知所措。魏琼被带走时仍怔怔地流着眼泪,心中被无尽的茫然吞噬了。
逼死妃嫔是不小的罪过。李朔泓念在魏琼丧子,不忍过分苛责,命她禁足半年思过。半年的时光极为漫长,待她走出栖鸾殿,又被殷玉姝请去了未央宫。
魏琼收起了所有的旧物,那些东西都有长容留下的痕迹。衣裙上长容绣出的小小纹样,二人互赠的手帕、香囊、钗环,都在明晃晃地告诉魏琼,那些金兰情谊不过是沤浮泡影。连长容调配的香料也被束之高阁。
直到建章九年的一个秋天,新人入宫。赵贵人站在魏琼面前时,那股浓烈的恨意又被激发了。赵长宁像极了她的姐姐,远远一见便叫自己生出了无尽的愤恨。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长宁,不惜焚起了叫自己一嗅便要锥心刺骨般痛苦的香。
漫长的回忆戛然而止。魏琼感受着自己的身躯被毒药腐蚀的滋味。或许长容含冤而死时也是一样的痛苦吧。她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便是长容了。
可魏琼深知道,自己这样恶事做尽的人是不配再提后悔的。等着自己的也许是地狱的烈火,直到焚尽了灵魂才可赎清罪孽。
长容,长容……
宫里的夜晚总是华灯无数,连浓墨似的天空也要被染成暗暗的红,像极了朱砂色的高墙。魏琼慢慢地闭上了眼,任由自己的意识渐渐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