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家败人落
“而益行”石家。偌大的院子站满了人,老老少少,有男有女,也有里外三层的兵丁。没人敢哭闹,偶尔有低低的抽泣声,也立即被凶神恶煞般地喝止住了。院子的一角堆满了各样杂物,有珍贵的古玩字画,也有不值钱的破棉烂褥,衙门的人举着油松火把在清点登记造册。高树上,有乌鸦在低头看着,它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
厅子里仅有的一小截残烛,发出最后一点微弱光亮,从窗子进来的风将火苗歪歪斜斜地吹向一侧,好像随时会灭掉。烛台应是好长时间没有人清理了,蜡泪层叠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看上去参差斑驳。
满地狼藉。
这里曾经的风光主人石中和站在厅子的中央,怔怔的,好像是没有从梦中醒来,又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迷瞪瞪般浑噩。他的脖子上戴着枷锁,脚下有着沉重的脚镣,只有身上那一套精丝绸做的褂子还是如往日那般鲜亮。
伍秉鉴因为得到了知府冯大人的通融得以进来,他搬过一个破木凳子放在了石中和的身后,“石东家,坐一会吧。”
石中和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此番去伊犁,路途遥远,风雨无常,石东家一定要多往宽处想,多多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想过不上几年,石东家就会回来的,到那时再立行号把这片家业再挣回来一点也不迟。”伍秉鉴安慰着说。
石中和低垂着头,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再回来是不可能了。”
“什么事情也没有定数,不要这样悲观。家里这边你放心,我已在外面找了一处院落,虽然偏僻了些,也狭窄了些,但还是能容得下留下的这十几口家眷的,有可能会因为条件所限,吃穿不上什么好的,但眼前绝不会让他们渴着饿着,等过上一段时间,我出资给他们盘一处店面做点买卖,也就可以自食其力了。那几个小的,只要我伍秉鉴有能力拉扯,定是要把他们拉扯到成人的。”
石中和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伍秉鉴,你不是来羞辱我的?难道你真的会这么做?”
“我伍秉鉴不是落井下石之人,也不是信口雌黄之人,石东家,我既然说了,定然是要做到的。”
“扑通”一声,石中和跪在了地上,“回想曾经我在种种事情上刻薄刁难于你,今日为何你要这般以德报怨于我?我石中和对不住你秉鉴兄弟这般错爱啊!”
伍秉鉴忙上前把石中和馋了起来,“你我同行,同在公所里共事,在行务上争长争短磕磕碰碰难免,但就我们十三行行商整体而言也算是风雨同舟一场,今日之事,别的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是尽一份绵薄之力以解石东家的后顾之忧。”
“想我石中和辉煌之时,身旁三朋四友十亲九故比比皆是,莺歌燕舞欢声笑语,可知道我石中和落难了,无酒无肉了,无银子可给他们消遣了,也就连一个人影子再也见不到了,怎么也想不到,在我石某人身败名裂被抄家充军之时,你伍秉鉴能来最后送我一程……”石中和泣不成声,仰天长叹,“想我石中和在十三行里风云叱咤几十年,最后却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算是咎由自取,更是可悲可怜!”
伍秉鉴心里五味杂陈,此番情景去年此时就差一点发生在自家门里,真是发生了,或许比眼前还要凄凉。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石东家,我能多问一句吗?
此时石中和稍稍平静了一些,“事已至此,我已是人不人鬼不鬼,没什么多说少说的,你问便是。”
“你‘而益行’究竟有多少行欠?”
“大大小小的加在一起有一百多万两。其中绝大多数是欠东印度公司的,不是欠的货款,而是在资金周转不灵时向这些洋商借的高利贷,驴打滚的利息,越滚越多,最后拆了东墙补西墙都不够。我借你岳父陈文扩的二十五万两银子就是去补了刚才说的窟窿,只是到头来窟窿没补上,把陈东家也牵连了进去。陈东家是个好人,我们认识几十载算是老相识,知道了我的境况从来没有上门难为过我,到头来我却如此辜负了他,想想我石中和真不是人!秉鉴,等你见到你岳父时给我捎个话,就说我石中和这辈子欠他的债还不上了,只能是下辈子给他当牛做马再还了!”石中和悲从心来,哽咽了起来。
“再是资金周转不灵,也不至于欠下如此庞大款项,是不是石东家被那英吉利人欺骗了?”伍秉鉴惊讶地问。
石中和的脸在烛光掩映之下如灰浆般难看,此时经伍秉鉴这么一问,更是多了赧色,“唉,这也怨我过久了逍遥的太平日子,以为银子来得容易,又觉得辛苦了半大辈子也到了该享受的时候了,也就开始奢靡铺张穷奢极侈起来,无度挥霍几年光景下来,花去了太多不该花的银子,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眼见着兜子里的银子越来越少,可想节省也节省不下来了,生意也是越来越难做,身边再没有好人好言,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也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想当年,不,就是前两年,我也敢说我‘而益行’与‘同文行’、‘万和行’、‘源泉行’并列为十三行四大行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败落到这种地步,现在是想明白了,可说什么也都晚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石中和此时面对伍秉鉴,不只是在回答问题,同时他也是在自解心结,更因吐露了埋藏已久的心声,而变得轻松了些。
“前几日咪唎坚人准备给你‘而益行’二船的保商做,被我阻止了,石东家你不会怪罪我吧?”
“怪什么怪,你阻止是对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祸害别人了。”
到时辰了,有兵丁走进来将石中和推出了厅子。
见石中和出来,院子里的石家人再也压抑不住,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那树上的乌鸦受了惊吓,扑腾腾飞离了枝头。
石中和拖着沉重的脚镣走到那些没受到牵连的家人面前,一一看过,满眼的不舍,走到了三个尚幼不及成年的子女前勉强蹲了下来,禁不住老泪纵横,伸出手去摸他们的脸,又努力想去抱抱,可因为有着木枷的束缚而不能遂心,“爹对不住你们啊,让你们受苦了,以后你们长大了要好好做人,切不可再走爹这样的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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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秉鉴心里清楚,石中和与家人这一别,将是永别,结局或是战死疆场,或是客死他乡,能活着再回来已是没有可能。他见不得这样的生死离别,转身出了院子。
不一会,石中和连带着十几家人一同被兵丁押出了院子。石中和频频回头张望,又被兵丁用力推搡前行,跌跌撞撞,东倒西歪。
伍秉鉴接过碧珠和景春合力递来的一个大布袋子,走到一个兵丁头头模样人的面前,“军爷,这里面是孝敬您的五百两邰文银,拜托您一路行个方便善待我们石东家。”
那个兵丁接过布袋子,“你放心吧,不说你与我们知府大人相识,就是看在这银子的份上,我们也不会为难他的。”说完,让人去了石中和的脚镣。
石中和浊泪行行,“秉鉴,只怪老夫眼拙,认识你太晚了。”
押解的队伍开始出发了,不一会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再也看不到半点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