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风萧萧兮
嘉庆八年(1803)。此时距“怡和行”给英吉利使团做保商那一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个年头,可这件事每每再回想起来,至今让人仍然记忆犹新惊心动魄。
英吉利使团到达京城后,贡使马戛尔尼执意要按照觐见英王的礼仪单膝跪地向乾隆皇帝行礼,而朝廷和珅等一班大臣坚决要他向乾隆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两方坚持不下之际,还是陆进晓以利害说服马戛尔尼,使之得以顺利觐见乾隆。马戛尔尼向朝廷提出了六项要求,可因为有的条款不合理,有的与当时朝廷政策相悖,例如第三项“将舟山附近一处海岛让给英吉利商人居住和收存货物”以及第四项“在广州附近划出一块地方,任英吉利人自由来往,不加禁止”都明显带有霸权思想,无理要求都被驳回也都在情理之中。见夷使如常猖狂,有些大臣准备上折子建议将马戛尔尼治罪,陆进闻讯后又忙上下撺掇将众怒平息。
乾隆本以为英吉利人是朝贡而来,是特地给他来祝贺八十三岁寿诞的,可经过这么一折腾也就明白了英吉利人遣使的真实意图,心中当然恼火,可这种事情又不能明说,他要求马戛尔尼使团于当年十月七日离京回国,马戛尔尼不知深浅,还要求继续逗留京城并与之谈判,结果可想而知,被严词拒绝。最终马戛尔尼黯然带领船队通过京杭运河南下回到广州,并于第二年的一月离开广州返回英吉利。
这次英吉利人朝贡在境内历时近九个月,伍秉鉴也跟着挂肠悬胆揪心扒肝了九个月。马戛尔尼最终无功而返,而伍秉鉴却因此声誉大振时望日隆,且在朝廷里又经过福康安的举荐,被赐封为“候选道布政使”这是一个从二品的官衔,只可惜的是福康安在此事后不久,也就是嘉庆元年五月逝于军中,享年四十二岁,死后被追封嘉勇郡王,谥号文襄,配享太庙,入祀昭忠祠与贤良祠,可谓哀荣备极。
天有不测风云,英吉利的使团刚走后不久,陈文扩突然得了不治之症去世了。在陈文扩病重期间,伍秉鉴多次去探望,但都被陈家两兄弟拒之门外始终不得相见,他们知道父亲向来对伍秉鉴这个女婿赞赏倚重,兄弟二人怕万一父亲在弥留之际一糊涂而将自家的“源泉行”让给伍秉鉴去经营。直到出殡的那一天,伍秉鉴才算是得以进了陈家的门,可看见的也只是一副冰冷的棺材。艾香伤心欲绝,可人死不能复生,她和秉鉴操办了父亲的葬礼,而她的那两个哥哥只顾忙着去柜上算账去了。将父亲的身后事都料理妥当后,艾香找到两个哥哥,劝他们将行号作价入股并入“怡和行”,告诉他们不用辛苦经营,只擎等着拿银子也就是了。两兄弟当然不会听艾香的,他们认为妹妹就是帮着妹夫伍秉鉴要强取豪夺自家行号。艾香气得直哭,她知道两个哥哥不是做生意的料,他们如此固执不听劝,父亲创下的这片基业早晚要付诸东流。
陈家兄弟虽然憨痴,可也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他们将行号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账房先生倪秉发处理,自己做起了逍遥自在的甩手掌柜。倪秉发是精明之人,经营上也是长袖善舞,他为了报答老东家陈文扩的知遇之恩,每天忙里又忙外,兢兢业业将行号维持经营,别说,通过他的努力,“源泉行”好模好样度过了当年的贸易期。可好景不长,过了贸易期陈家兄弟就开始清算账目,感觉赚得少了,又怀疑倪秉发从中做了手脚,每日指桑骂槐向他发难,倪秉发一气之下从行号出走,独自立了一个“达成行”,从此与陈家老死不相往来。
到了第二年的贸易期,陈家兄弟无人可再依靠,只能自己披挂上阵,可几个回合下来就吃不消,靠着行号从前名声争取来的几笔生意都赔得一塌糊涂,渐渐的窘境凸现,洋商不再和他们做生意,生意没了,做生意的资本也没了,最后没到贸易期结束陈家兄弟就赶紧宣布“源泉行”破产。这次再清算一下,行号欠外面的款项有十几万两之巨,逼债的挤破了陈家的门框,就差一点没把房盖掀起来,陈家兄弟还是一副蔫不出火不进的面目,任打任骂绝不还手还口。秉鉴看在眼里,也气在心上,可他们毕竟是艾香的哥哥,岳父在世时也是对他多有帮助,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能置之不理,任陈家兄弟被折腾了几日后,他拿出银子替他们还了债。
“源泉行”的破产好似一根导火索,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相继有多家行商跟着倒闭,这其中最为让人骇怪惊愕和扼腕惋惜的当属“万和行”。“万和行”是在欠下六十五万两银子外债无力偿还的情况下破产的,行号的东家、也是十三行的总商——蔡世文,在绝望惊惧之下于嘉庆元年(1796)吞鸦片自杀!
蔡世文虽然同样败在经营上,但这个账还不能全部算在他个人的头上,他除了欠有国内散商的货款和向洋商借贷的高息款项之外,其实还有大部分他放贷给洋商的货款要不回来,例如他放贷给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二十万两银子,而该公司即将面临崩溃解散无力偿还借款,又例如他放在法兰西商船上吃洋利的十几万两银子,随着那商船如黄鹤一般一去不复返,那些银子也都是自然随之打了水漂。其实十三行行商这几年日子不好过,世界不太平也是个很重要的因素,大西洋和印度洋上战事不断致使海上贸易之路被炮火阻塞,外洋来往广州的商船数量锐减,贸易量减少,商业竞争加剧,引发行商的破产潮也就不可避免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同文行”之所以能在危机中安然无恙主要得益于潘有度对欧洲时局以及世界形势的精准判断和把握,能够审时度势地处理与各国洋商的关系以及生意,不再对洋商赊欠货物,有风险的生意坚决不做,同时放缓投资速度将资金慢慢收拢回笼,做起了腰缠万贯枕着黄白之物睡觉高枕无忧舒舒服服的大财主。
而“万和行”将生意主要还是放在茶叶上,随着绿茶渐渐被西洋人和美洲人接受,清妍一贯主营的徽茶在与洋商的贸易中大行其道,同时她也尝试在老家屯溪、祁门创制新的红茶品种以求代替多年行销的武夷山正山小种,最终她制出一种叫“冠群芳”的红茶并广受洋商的好评,销量也随之大增,获利丰厚,在危机面前自然不惧挑战。
反观“义诚行”在这几年的危机之中却是逆流而上,发展极为的迅速,大有独占鳌头之势,究其原因还是叶上林的经营八面玲珑。叶上林在盛住做粤海关监督时占到了很多便宜,特别在与东瀛的黄铜生意中让他短时间内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在乾隆五十八年九月福康安正式卸任两广总督、朝廷派来长麟补缺之时,他马上找准时机又攀附了这位姓“爱新觉罗”的权贵,而这位长麟也真是争气,分别于乾隆五十八年至嘉庆元年、嘉庆七年至八年两次出任两广总督,这让叶上林在这十年里获益匪浅。在长麟的庇护之下,“义诚行”的经营范围可谓广泛,不单向外商出售生丝、茶叶、陶瓷、糖、铁、大黄、大米、禽鸟等货物,还从各国洋商处进口各种走俏的商品向内地销售,这其中就包括走私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货物,如西洋的一些新式机器、军火、书画等,还有鸦片。可以说叶上林一直在经营上模仿伍秉鉴,特别在不遗余力巴结封疆大吏以及交通地方官吏上更是如此。但伍秉鉴知进退,而他却似乎沉迷其中,忘乎所以。
风萧萧兮易水寒。
当春风再一次吹皱那平静的珠江水,吹遍广州城的大街小巷,刚刚经历过寒冬的人们从懵懵懂懂中醒来。
多少人走了,又有多少人来;多少事已烟消云散,又有多少事正在酝酿与发生……
巷口,一富贵人家的祠堂里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