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黑天使2》(1)
1做土地的主“回家种菜。”
夏天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听一个同事津津乐道她半夜起来偷菜的事,我忍不住讽刺一句:“夏天云,你不会半夜起来偷菜吧。”
夏天云诡异地笑了,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声音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听起来像鬼叫,瘆人。
我挂断他的电话,问那个同事种菜的步骤。同事说去开心农场,申请一片土地和种子,种下去、施肥、捉虫就有收获。同事加了一句:“像真的种菜一样,很安逸的。”
“为什么不去土地上种菜?”我问。
同事历数网上种菜的好处时,夏天云又来电话:“叫你妈回家种菜。”我骂他无聊,他却严肃地说,他去了我老家,“荒啊!”他像诗人那样抒情,然后就挂了电话。
荒。我被这个字弄得心神不定。下班回家,看母亲定定地坐在电视机前,我问她看什么?她皱眉说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家里的房子倒了。我知道母亲是想家的。但是家是空的,父亲早逝,兄弟姐妹都在外。
我对母亲说我们回家。母亲的眉结打开了,霍地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挂倒了凳子,冲进里屋开始收拾她的衣物。
离家不到半年,我站在院子外,不敢相信房子在没了人气的环境中竟会以这样的速度衰败。院门上挂着的铁锁长满锈斑,杂草疯长湮没了院墙,闲置的菜地更是荒草丛生。这哪像个家啊,倒像是聊斋里狐狸鬼怪们出没的地方。
母亲的眼红了一阵,而后三下两下扯净井边的杂草。井水很丰盈,母亲洗了把脸,说她要去找梅桂香拿钥匙。我知道母亲不是真要去找钥匙,她想去见见乡亲。从我们踏入村子,就没见过一个人。
我喝了一口井水,有浓浓的芒硝味。我坐在一棵杨树下,望我的乡村。乡村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看起来很不真实。连片的秧田,和藏在竹林里的房舍,产生一种类似千年万年的寂静之感。加上荒了的家,我真有时空错位之虞,极想有本书,能抵住胡思乱想。我拿出小灵通,想给夏天云打电话,手机却没有信号。我想在手机上记录目前的感受,写下一个荒字,却接不下去。
不知道母亲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乡亲去了哪儿。乡村没有声音,只有土地,栽了秧子和玉米的土地。
我甚是迷惑,不知道身在哪段时间的长河里。
人是换着来的,只有土地一直在这儿。土地并不辽阔,我却想到旷远这个词。我站起来,对着土地大声地叫“妈”,因为母亲不在家,我就尽了最大的力来喊:
“妈……”
“妈……”直到喊得自己流出眼泪。
还是没有声音,也望不见一个人。我去找梅桂香,门开着却没有人,他们去了哪儿?包括我的母亲。
我走到河边,听细小的水流声,河谷依然很宽,只是快断流了。这河怕是流了千年百年的,想不到它会在我的生命历程里死去。回想曾经的浩浩荡荡,我一下想到土地,它们也会死吗?
种菜,只能在网上。
可是土地会死吗?不再生长庄稼,甚至任何植物。
土地会死,我把自己吓着了。“回家种菜”,也许夏天云说的种菜不是在网上,而是真的回到土地上。
有一块自己的土地。我开始计划土地上的事情。
母亲还没回来,太阳已经威力大减,在种了秧子的土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明暗不一的秧田,色块非常有层次。我在秧田边蹲下来,想给秧子拍照,发现秧子的中间鼓鼓囊囊,正胚珠暗结,秧子不再叫秧子,该叫稻子了。看似无声,可这土地上正发生着多大的事情啊。我退后一步,不想惊动正孕育生命的稻子,凝神倾听好像听到一种生命的大合唱。
渐渐地有嘈杂声取代了天籁之音。母亲和梅桂香出现在田埂上。
深绿色的稻子在风里像浪一样荡漾,母亲和梅桂香仿佛在船上。我一直望着她们,她们划过来的时间很长。梅桂香很憔悴,我问夏天云是不是还在山上?她只是对我点了点头。
梅桂香打开门,默默地帮母亲打扫院子。母亲的脸上明写着一种兴奋,步履轻快,可是面对梅桂香,她却把自己压抑着。
梅桂香走了,母亲才说夏天云疯了。
“夏天云?不可能。”我想起他的电话,断然说。
夏天云是梅桂香的男人。我们一个村子里长大,小学和初中还是同学,我知道那家伙经常干一些出格的事,但他不会疯。
母亲说:“这次是真疯了。我也看见的,他一个人在山上,衣服都不穿。”
我问母亲是不是刚才去了山上,母亲的表情有些尴尬,补充说,全村的人都看见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母亲不无自豪:“幸好你们当初没成一家人。”
我收敛了笑:“妈,你英明,知道他要疯。”
可是母亲却没想一想,我虽然没嫁给疯子,却嫁给了坏人。被人遗弃的女人有什么权利说自己嫁对了呢?
母亲数落一大堆夏天云的不是,大概是梅桂香倒给她的苦水。可到最后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夏天云小时候聪明俊秀,嘴甜又顽皮,是乡邻的开心果,大人们总喜欢抱他,常惹同龄孩子忌妒。后来他身上长了一种米糠样的皮肤病,大人们嫌弃他,还不准自家的孩子和他一起玩。夏天云在六岁那年,知道了孤单的味道。母亲不知从哪儿听说,山上有一个上百年的水塘里的泥能治夏天云的病。夏天云的父亲先是背泥回家,给儿子糊了一身。后来夏天云独自去水塘,用红泥在身上使劲揉搓,除了眼睛,他把自己变成个泥人。皮肤病奇迹般的好了,母亲很高兴,总带他到我们家玩。夏天云在我们家又像回到过去被宠爱的样子,但是他却不和其他人玩,还常去水塘泥里滚,说是喜欢泥土味。
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同班,我和梅桂香一块儿上台表演舞蹈,他给我们唱歌。同学们明里暗里都把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连在一起喊。夏天云的父亲说要与母亲结亲家,母亲也是欣然接受。夏天云初中毕业考上中师,脱了农皮。脱了农皮的夏天云,一放假却总是扎进土地。收割季节,他比他父亲更欢喜抱着沉甸甸的稻子在田里奔跑。他家谷子收完了,他又跑到我的田里,帮我割谷子。泥水湿了他的衣裤,他干脆坐在水田里,他说泥浆穿过他的脚趾很舒服。他父亲见他和我一起说个没完,豪气冲天放话说,他的儿子只能找一个城里人做老婆。母亲觉得受了伤害。到我也端上铁饭碗的时候,夏天云的父亲找我妈说我们的事,我妈就有些不乐意了。我和夏天云频繁地通信,说得最多的是我们共有的土地,他总是幻想要在土地上种什么。母亲看见那些成札的信封,悄悄为我们算了一卦,说我绝对不能嫁给夏天云。
我也不会嫁给夏天云,他对土地过分的依恋,让我很难理解,甚至从心里认为他就是个走不出去的农民。我对母亲说我有朋友了,母亲说要比夏天云好才行。我只是点头,谁比谁好,这是个很难判断的事情,说谁与谁有缘更合适。我和夏天云是无缘的。我们通信,什么都谈,就是不谈感情。后来我带了一个男朋友回家,请夏天云过来一起吃饭。那天他的话最多,说得最多的是好些国外名字奇特的书,他总是问我男朋友,看过吗?
我男朋友总是回答没看过。
他有些无趣,然后没完没了地讲我小时候淘气的事,我男朋友很认真地问他,是不是也喜欢我?
夏天云笑了好一阵,说才不呢,看她瘦得,就像我妹。
我男朋友用爱惜的目光看看我,说他要把我喂好。那时候我特感动,觉得男朋友像太阳那样照亮了我。我柔情似水的样子让夏天云反感。夏天云讥讽说,恋爱会让女人变得愚蠢。
吃饭的时候,夏天云醉了,说他喜欢梅桂香。喜欢她的名字,喜欢她跳舞时翘起的小手指。
后来夏天云总在信里说梅桂香,他叫她玫瑰。那个时候夏天云像一个诗人,每天他都写短句为他的玫瑰。我看过那些诗,虽然注明写给玫瑰,可是凭我的感觉,玫瑰只是一个喷发的承载体。
他们结婚的时候,夏天云的父亲在婚礼上喝多了酒,骂儿子不给他长脸,说他祖祖辈辈都是面朝土地背朝天,好不容易出了个夏天云,却讨个农民老婆,他的孙子还会是农民。梅桂香早就知道公公不赞成她的婚姻,但是她忍着,她喜欢夏天云,更渴望夏天云有一天能把她带出农村。
可是梅桂香没想到,历经种种磨难,在为公公婆婆送终之后,夏天云却辞了公职,气得梅桂香喝了农药。
夏天云辞公职之前,已经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梅桂香托我去劝他,让他把她带出去。梅桂香说:“他听你的。”
我真认为自己有点面子,专程去见他。我们约在一个咖啡厅见面,想不到咖啡厅里也有麻将声。夏天云一坐下就讲了个笑话,说有个中国人去法国的公园,看到公园里绝大多数的人都在读书。中国人感叹地说,中国公园里绝大多数人在打牌。陪同的法国朋友指着前面聚在一起的人说,我们法国也有打牌的。走拢了,一看却是几个说中国话的中国人在斗地主。
话音刚落,一个穿超短裤的女人晃着一双白花花的腿从麻将室里出来上卫生间,女人很意外的样子,热情地和夏天云打招呼。夏天云的表情像一个小偷被当场捉住的样子。当女人频频回头看我时,夏天云故意把头靠近我,悄悄说,遭了。女人和吧台的小姐叽叽咕咕,眼睛却瞟着我们。夏天云突然对女人大声说:“我告诉她,你是我的情人。”女人开怀大笑:“夏天云,借你十个胆,你敢吗?”夏天云笑得更夸张,我说他不厚道。
夏天云却说:“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