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黑天使2》(2)
1黑天使1
我们约会的时间改为两月一次了,主要是曾越,觉得别处更需要他。
可是刚刚才见过半月,曾越打来电话,说他想见我。
我正在写作,虽然没什么灵感,但是每天必须敲出点文字安放自己。
晚上江边茶座见吧,黑,别人看不清你。我说。
现在可以吗?曾越迫不及待。我关了电脑,有些摸不准曾越要说什么?但还是有一种隐隐的激动,为一次可能出乎意料的谈话准备好足够强大的心智。
什么地方?
随便。我诧异他说随便,从来都是他首先找好一个够黑的地方,再打电话给我。
那沙滩长廊见。我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恶作剧。对于习惯在黑暗中坐着的两个人来说,把心灵的秘密晒在阳光下需要勇气。我想看他有没有勇气。
沙滩长廊在江边上,我到达时,已经坐了一些人,打麻将的是多数,尤其是女人。我选择最后一个位子,曾越要到达这个位子,必须穿过那些女人的目光。我内心涌起一种小小的得意,看看曾越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在女人心中有分量。
果然生动。曾越不停地接受那些女人眼光的抚摩,甚至有人站起来和他握手。曾越今天显得特别冷傲。走向我的曾越,一时间满足了我做女人的虚荣。阳光下的曾越算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曾越坐在我对面,却是个害羞的男人,他的眼光不肯与我对接。
在你面前,我像被剥光了。他说。
你是医生,不剥光也知道藏着的器官、血管,小到细胞。我说。其实我也有些难为情,对于这种阳光下的见面,是考验他也是考验我自己。
但是灵魂是遮着的。你看得清我,我却看不清你。
我是牧师啊。
黑天使。曾越说。我们都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曾越把眼光给了只有几只飞鸟的江。
我等着他说下去。曾越打破秩序的约会,也许有出人意料的事情。为了让他有勇气,我要了一瓶干红。
曾越开始喝酒,还是不肯把眼光给我,甚至碰杯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望着江上某处。江水在阳光下升腾起一层水雾,对岸的高楼像蜃楼似的恍惚。在这种阳光强烈的天气里我总是觉得一切都像假的。我和曾越如此近地坐在一起,却觉得不如黑暗中他离我更近。黑暗中的那个曾越才是真的,他敞开的灵魂里,我看到自己。
曾越不说话,只是喝酒,我耐心地等待,也同样望江。江面上两只鸟上上下下缠着飞,有个男人在拍照,并高声对他的女伴说,情人鸟。
曾越的眼光也追着那两只鸟。我说,有些事并不是我们看见的样子。眼睛和镜头一样只摄下表象。谁说那是情人鸟,也许本来就是陌生的,遇见了,说说话,各自回到原点。
曾越望我一眼,他的眼睛里有许多内容。他说,在阳光下看你,真的很陌生。
其实我和你就像两只陌生的鸟,遇见了说说话。而我正是那种可以在暗处谛听的人。我说。
曾越重复了一句陌生,然后直直地看着我。说,如果你说的是假象呢,或许那就是一对情人鸟。
我重复了他的话,阳光下看你,真的很陌生,好像我们只是在另一个时空见过。
曾越不说话,陌生这个词伤了他,也伤了我自己。灵魂的敞开与倾诉,接纳与谛听,长达十年,我们的心曾在黑暗中互相触摸。
曾越几乎喝了一瓶红酒的三分之二。黄昏已经来临,打牌的男女大都撤退。曾越有些醉了,故作轻松地讲些笑话,但是掩盖不了他的心事。
我问他是否找个黑暗的地方。
没有黑能容下这样的丑恶?一个叫李芬芳的女人,说我对她性骚扰。怎么可能,想起就恶心,你说怎么可能?曾越很激动,声音越来越大。
我警惕地看一眼周围,只有沙滩长廊的老板娘从远处望着我们。我知道曾越已被职业宫刑,面对这样无稽的指控,不仅荒唐更令一个男人难堪。
你知道我,只有你知道我。曾越说着说着,有些哽咽。我想伸出手抚摩他,可是远处或者不知处的眼光,使我的手停在半空中。
2
十年前,经历一场情感劫难,我从供职的小城离职,流浪到这个城市时正是夏天,三江汇合的气势震慑了我。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在一个叫肖公嘴的地方喝茶。肖公嘴正对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三江汇合,水天相连,是个看水的好地方。就是在那里,我见到曾越。他总是在人们都要散去的时候,来到江边,泡杯茶,而且要茶老板关了灯,独自面对渐起的黑暗。他不说话,只是对着三江发呆。他的白衬衫像暗夜的月亮,晕得周围染上一层薄薄的光。我在光里坐了许多个晚上后,他问我是哪儿人。我只说外地,多远的外地,我等着他继续问我。他却不问了。他让老板把远处的灯也关了,老板不乐意。他问我可不可以跟他走。我很茫然,这个城市于我是陌生的,我只是想来看看大佛,因为三江让我多留了几天。我不知道他目的何在,但是他英俊的外表让我有些犹豫。他说,女人这个时候是不是总想到性。他的坦诚反让我无语。他又说,性对他来说很简单。俯拾皆是。只是想说话,对一个外地人。走了,话就丢在风里。
我喜欢他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还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忧之类的东西。我跟着他转了很久,可他说没有找到黑。黑才会给他勇气。让我留下号码,说找到了打电话给我。
鬼使神差,就因为等他找黑,我在这个城市留了下来。给一家都市报写情感专栏,维持简单的生活。在这个城市我并没有什么朋友,很多次因为寂寞真想离开了,但是想到那个找黑的男人,我开始过一种看来很虚幻的等待的生活。
大约一个月后,那个电话终于打来,我还留在这个城市的事实让曾越有些意外,他说黑到处都是。
我们在一家酒吧的独立包间里见面,他把座灯拧到最小,我心跳加速等待他要举行的仪式。他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写作。他说写作好,身心都自由。我笑出了声,说那是你没有写作。他问我写些什么,我说爱情。他哼了一声,说讨厌爱情小说。语气有点咬牙切齿。
你的情死了?我强调一个死字。
活着,活得茂盛。他说。
愣到我无语。
我爱那些女人。他把座灯微弱的光也灭了,我们坐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黑暗中的对坐,让我觉得新鲜又紧张。
可以信任你吗?
至少我信任你。我说。
曾越说他必须信任一个人,就像信任教父。我听见他搓手的声音,等待他说下去。
他说,原来也看小说,特别是描写性爱的,但是做了医生,特别是男妇科医生之后,不敢看了。
他说,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选择当妇科医生。当那些女人裸露大腿躺在检查床上,等他去做检查时,他是慌乱的。他的手碰触她们的敏感地带,她们因为疼痛而呻吟,他就会心惊肉跳,生怕那些女人跳起来指控他。他一边告诫自己,端庄无邪,把器官想成机器零件,一边又想起一些诸如雪白、凝脂、曼妙一类的词。尤其是年轻饱满的身体向他敞开的时候,性爱小说里的文字一行一行地跳出来,他心跳加速,自然勃起,身体被旺盛的情欲炽烤。他每天都在与自己作战,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
下班的时候,其他科同事开玩笑地问一句,这一天让多少女人脱了。他嘴上说羡慕就来当实习生,脸色却是红的。有时候朋友们一块儿喝酒,有人一本正经地问他,女人那地方是不是真的都一样。他嘴上骂流氓,却下意识地捏紧了做双合诊的两个手指,觉得手上的感觉有些异样。他说这样的时候多了,他就想逃,不想参加朋友间的聚会。可是妻子不放过他。妻子偶来兴致,要曾越把她当病人,她张开双腿躺在床上,要他做双合诊检查,然后突然拉着他的手,要他。曾越很疯狂,脑子里闪过的是白天某个女人的线条。到了白天,夜晚的情境加深了进一步的幻想。再去夜晚,有所悟的妻子总是问他别人和她的是不是一样。
这种工作对男人是一种酷刑。他说。
我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曾越把手关节弄得啪嗒地响。
男人都是情欲的动物。可你是医生,医生!我不知道生谁的气,愤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