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28)
勾留欢好
勾留是一对耳环的名字。暮夫人的描金绣雀妆奁里最下层那对耳环,她平时是不戴的。暮夫人好穿月白衫子,暮色过了就是初夏满怀月光,暮夫人的房舍前边正好一片浅海,海上生明月。
暮夫人是个寡妇,传说她过去是有相公的,但她不耐烦跟他过,一杯茶一撮药弄死了他,然后守寡。但是她守寡倒守得有滋有味,孀居这几年,举止清娴,倒没见得和什么人勾勾搭搭。
望乡侯举家南迁,也来到了这海边的朝平郡。
这个望乡侯是前朝的世子,本来就快承了大统,但是一夕山雨风满楼,也只得披了降带跣足降了当今皇帝。当今皇帝是个卧榻旁容不得他人的主儿,本来是要痛下杀着的——赐鸩!——但好在华轮大公主爱上了他容颜清雅,在帘幕后边偷觑了来就自作主张地非他不嫁,这才改成了一盏合卺两相欢。
各地打着望乡侯旗号作乱的人风起云涌,皇帝无时无刻不想杀他,只投鼠忌器着华轮大公主。大公主将望乡侯抱在皓白臂弯中眼神迷离:“有我在,谁敢伤你?!”这才来了海边的朝平郡。可朝平郡有个暮夫人,艳名遐城。望乡侯跟着大公主去东城苑赏玉梨花时曾经看到她,暮夫人穿着她的月白衫子裹着昭君兜,梨花粘满她腮边的头发。望乡侯于是便想作诗,又不好拂了公主,只能在背人的时候悄悄吟哦两句。
上弦变满月的时候,望乡侯跟几个诗友抱了古琴去泛舟求诗。公主是不管的,她来了月事,在家早早休息。
流连了半夜,潮汐滑过山坳下一处小小的房舍,有人指点那就是暮夫人的住处了。望乡侯喝了几口酒,然后一头扎在海里,水哗啦啦地响,他在月色下飘向岸边。
暮夫人坐在浸着海水的木阶上摆弄一根笛子,她不会吹,凑近唇边嘘嘘几个音,不像那般调,又翻过来换一面。这时望乡侯从海水里面冒了出来。
一夜欢好。
走的时候望乡侯问她,为什么不问他什么时候再来。她笑着摇头,对着镜子戴好了她的耳环。“你知道这叫什么?”她指着耳朵上一摇一晃的金流苏问他,“这叫勾留。”燕奔
华轮大公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任望乡侯独自站在梨树下发呆,弄他的词。
这个男子的心真的被勾去了,然后流连忘返,这也许就是那对耳环的含义。哪怕他在含章阁上卧在公主身边,只要水晶帘外映来满月,他整个人的意识又好像在水中载沉载浮去了。
暮夫人……他在半醒半睡之间翻了个身,握住了公主的手,同样腴滑的手,口齿流连。华轮大公主浑身又冷又热,冷月照清鬓,她两眼瞪得溜圆。
人总将望乡侯比作久远以前的南唐公子,一样风流倜傥,才情绝高,吸引女子,容易得就好像把几上的满花扇拿起来翻个面儿一样。这样的男人,压根儿不懂得什么叫真心。而那月满山汐下的暮夫人,小姑独处,一颗心又是无处凭寄的。换一时一地也不过同船的缘法,但偏是此时此刻,遇上了,扣上了,就是一段浓得化不开的夙愿。
华轮大公主想过杀,杀一个或是两个一起杀。或者将那女人面上刺青,望乡侯则流放到南方的瘴热之地。但是无论怎么做,都好像在成全他们。痛苦最能让短暂的流离化作永恒,华轮公主因此觉得很煎熬。
含章阁门前挂了一个金狮笼,顶上悬着剔地凤,笼子里是公主从小喂养起来的鹂鸟。这几天不知打哪儿飞来了一只野眉子,天天踞在廊格上歪过头冲鹂鸟唧唧喳喳,这鹂鸟也反了常性,翎毛倒竖地扣上笼眼拼命挣扎,恨不得一时一刻冲将出去。
华轮大公主嘴角抹上冷然的笑意,她挥了挥手:“那就放了它吧。”
望乡侯和暮夫人被这巨大的自由压得心怦怦直跳,来不及感激——好像也无须感激什么,这不过是障碍自动被扫清,真心相爱就理所应当得到所有人的成全。两人连夜收拾好细软从东城门逃了出去,连遁八百里,只巴望从此找个风平浪静的地方,好只羡鸳鸯不羡仙地过将下去。
但皇帝的通缉令比他们的脚快,才两三天就像三月的春花一样延绵开遍了前方的城门口,这场杀意,由来已久。望乡侯的头,一向不过是寄放在公主那儿。
越是艰难,两人越发彼此珍惜。这牵手片刻的缘分,竟足似潮来的沙堡,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再见也许就是来世。流年
两人就这样东躲西藏地过着日子,盘缠很快花完,望乡侯是不事稼穑的,暮夫人当尽了自己的首饰头面,只是为了那男人晚夕有一碗热汤。剩那对叫勾留的耳环,暮夫人舍不得,她对镜戴起,闪烁的流苏映着她粗糙残存的容颜,望乡侯觉得很心酸。暮夫人红了眼圈,但她推开望乡侯的手,她换上了粗布衣衫,她要端上墙角的木盆,去给邻居洗衣,换钱。
浮生多苦,很多东西,求不得是苦,求得了,好像也是苦。
梨花转眼又开了一轮,望乡侯在梨花下闭着眼睛,仿佛又看见了东城苑里第一次邂逅的暮夫人。那时她头上的花瓣落了一层,她笑靥如花,背过脸去娇羞不胜。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又想起了那首未完的诗,提笔续完了它。
“你看我写得可好?”
有什么不好呢?她挨着他坐下,携了他的手。她的手那么粗粝,擦着他的掌心,竟把他硌得生痛。他在瓦缝里射下的昏暗光线中打量这个女子,她为什么那么疲惫,除了无端叹气好像就准备沉沉睡去,他不能不注意到她眼角的纹路和鬓边的一丝白发,只有那对依旧闪烁在耳边的勾留,是她与过去那个暮夫人唯一的联系。犹记她第一次戴它给他看,睡眼妩媚地回答他:“这叫勾留,所以你会来。”好像就是昨天的事。而暮夫人注视着那首吟风弄月的诗,那么好的才情,就是出去摆个字画摊子,也可赚些钱贴补家用。但是……唉!还是算了吧。你我从今两相离
东邻阿巧,年方及笈,用望乡侯的话来说,豆蔻梢头二月初。她好趴在墙头,一边望着这边的瓜棚架子一边嗑瓜子儿。望乡侯几次在瓜架下读《乐府》,瓜子皮落了他一头一肩。他向上边望,只听见嘻嘻笑声,然而人影不在。这一幕在望乡侯心中投下了久违的暖暖情绪。好几次他装作在瓜架下读书,而且刻意靠在墙边,墙头一有响动他就飞快抬头,却总是看见雀子在啄墙头上的草籽,他无端叹了一口气,想起了宋玉和他的《登徒子好色赋》,“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太短。”就连晚上对着寡淡无味的片儿汤时也在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榜上悬赏的人头毕竟代表着黄灿灿的金子。开始人们只是议论村东头洗衣妇家那个没用的汉子竟跟城门榜上的要犯有几分描形画影,渐渐人知道得越来越多,越传越真,仿佛就算不是他也要坐实了是他。
暮夫人是挎着藤篮走在小道上时知道这个消息的,藤篮里还有她刚买的两把皂角,洗衣裳用的。大队官兵,披甲带刃,正向她苦心经营的小窝抄去。这条路转身直通村外,两边生满了密密的乌槐,她可以逃的,只要躲过这一劫,他们杀了望乡侯应该不会和她这小小女子为难,流离多苦,她久已思念故乡的稻米香。但是她忍不住,她的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她想着她的家,想着家中的那个男人。在乡间的小道上那个红衣的女人,她身不由己,她朝她的家,越跑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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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靠着紧闭的院门,几支矛尖已对准她的喉咙,为首的军官骑在马上低低怒喝:“滚开!”
内堂窄而幽深,望乡侯在后院明媚的春光里,竟听不到前面的半分声息。他今天特意找出了宋玉的诗赋,翻到了那篇《登徒子好色赋》,墙上那阿巧,什么时候才出现呢?
又是“咔嚓”一声,一阵粉香。望乡侯心里一阵狂喜,他假装镇定地对墙头招手:“你下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墙上娇痴的少女探出大半个身体,胸口娇艳的抹胸上文着鸳鸯并蒂莲。她嗑着瓜子,嘴边还粘着半片皮儿:“什么东西嘛?人家不稀罕。”
望乡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把书一扔,蹬着土沿就搂住阿巧上半身,然后往墙下扯。阿巧还在挣扎:“你快放开我,外边有热闹,我要看热闹去!”
一丝丝血渗了下来,暮夫人的头绝望地仰在门上,耳环上的流苏叮叮当当乱响,然而她的双手大大伸开,像护雏的母鸡一样护着身后那个家,护着家里的那个男人。她明白她的力量那么微小,敌不过面前万丈海浪一样的命运,但是就算再微小她也必须站在那里,不能退开,这个命运多久以前就已注定。
在这一刻她想大声地喊:“傻瓜,快跑,快跑啊!”她想告诉他桌角的针线篮里还有两串钱,他可以在逃亡的路上买两个馒头充饥,但她什么也喊不出来,矛尖渐渐穿透了她的喉咙,把她钉在了门上。
后院里望乡侯翻开《诗经》,对怀里颤颤的阿巧说:“你看这儿,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华轮公主站在阶前,彼时骤雨初歇,阶前凌乱的草丛里覆着一只死鸟,毛色黯淡,竟似前番出笼的鹂鸟。华轮轻轻捧起了它:“我还以为,你们真有什么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