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29)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十四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29)

商女

认识他的时候,参商十岁。怀里抱着小小的月琴,玉盘一样的脸上有泪两行。父亲得罪了当朝的权臣高澄,被他找个借口参了一本,然后一家数十口男的杀头,女子尽皆没入教坊为伎。高澄还不放心,他要斩草除根,那唯一的根,就是瑟缩在宫中乐伎的裙带里,正一起演奏《南国燕》的参商。

曲子行云流水,极尽承欢,不敢不承欢,那金殿上当中的天子,满朝的贵人,随便哪一个都有权力教她再死一次。于是,殿里正欢天喜地地演奏乐曲,殿外却是一干军士在磨刀霍霍。

这音符一个一个从琴弦抛进虚空,阶下碗大的深色牡丹在随风留恋。而曲子将近,小小女孩子,她命在旦夕。

一曲终于终了。

高澄披甲上殿,言说上次诛杀叛臣,余孽未清。两班军士就这样气势汹汹地闯入歌姬队中,惊恐的歌姬们鸟雀一样向两旁散开。中间站着小小的参商,怀里抱着她的月琴,手指停在最后一个音符上。

是他救了她。

皇上膝下那位白衣龙纹的孩子,面色清澈,指着她对上座的父皇母后笑道,“把她赐给我吧。”

从此她是他的人,随奉在他的庆王殿里。但是他早已记不得她,庆王殿里美貌的侍婢那么多,银河里的星子,晴空上的流云,个个都在争奇斗艳地妖娆,她只是檐下莫名的花儿一朵,自己吐着芬芳,脉脉不得语。

只是偶尔月色好,他和名士宠姬在开阔轩敞的庭院中饮宴,会遣人往远远花树下吹弹乐器,更增风雅。

露高风凉,少有乐伎愿往,只她一个人,抱着他救她那天起就紧抱的月琴,迈过荒草,踏过石桥,在园子尽头那两株桂花树下,她为他一个人弹琴,先是《清江引》,再是《清平乐》,他作的词,辞藻明丽奢华,她一句句都记得。

又薄又长的一条灰蒙蒙的云啊,时常遮住了那钩清月,他与美人调笑,也许根本没听她在弹些什么。偶尔心情好,觉得斯景斯人,风月无边,他一挥袖子:“赏。”只见远处那人遥遥一拜。也就是这点缘了。

天历十年,皇上驾崩,他继承了王位。在后来的历史记载里,他并不是一个好皇帝,死后臣下给他上的谥号中有“愍”这一字眼,昏君的意思。是的,他是一个昏君,奢侈无度,任用奸佞,沉溺美色,搞得处处民不聊生。

下人的房里经常有人咬牙切齿,这昏君,怎么不快点亡?

她听见这样字眼,觉得很惊悚,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想?这个世上谁都可以死,但是他不能,他是她的君王,唯一可守护的东西,即使有一天……即使有一天,如果谁要他死,必先踏过她的尸体。

一年一度的选秀。怀南进的孔淑、宫妩数名女子,听说都很受他的宠爱,一进宫便封了贵人的品级。特别是孔贵人随身的侍儿张春仲,年方十二岁,但是已经袅娜生态,隐隐有国色天香之姿。他更是宠爱非常,当即赐了花匹宝镜、金银玩器,并嘱宫人好好教养。而他想着春仲,有时竟连上朝上到一半就心痒难熬,急急跑来看她。春仲是南人,因为思念故土而夜夜不得安眠,他于是就命人在殿外弹奏子夜吴歌以抚她歇息。

帘外桃花三两枝,靠阶弹奏的除了参商还有谁?时年她二十五,是宫中女子老去的年龄呢,打开镜奁,颊上的金钿都开始褪色了。在最好的年龄,他没有注意到她。现下她慢慢开始萎谢,还在他心爱之人的堂前为他奏着熟悉的小调,听着他抱着春仲,他心肝的人儿,在里面调笑。

他真的是昏君,花费了国库两年的岁收,盖了三座高楼,一曰结绮、一曰望仙、一曰方丈。海上三座仙山的名字。他自己居了结绮,仰望就是望仙楼,他赐给了春仲,叫她日日新妆,倚在半天之上的窗口里,衬着白云,可不就是仙人一般?还有旁边的方丈楼,是赐给宫中以孔、宫二人为首的各位妃嫔。三座高楼各有通道相接,往来循复,他常好于夜中熄灭灯烛,与宫妃在黑暗的迷宫里嬉戏纵欲。

一夜,她正好携了自己的月琴,在方丈楼中奉诏演奏。忽然灯烛一黑,四周响起吃吃的笑声,想是宫人已习惯皇上的游戏。

她坐在原地那把团花春凳上一动不动。整个黑暗的宫廷,腾着龙涎细细的香雾,星子的微光从水晶帘外细细地闪烁进来,耳边喧嚣非凡,有人在轻轻娇笑,有人在放声唱着曲子词,仿佛置身于春光无边的山谷般,枝头每一朵花都在吐着曼妙的芳香,希冀着那个人啊,快快来到身边。

突然她一震,温暖的手掌覆了她的肩,有人在她耳边低低吹着气,“这位美人是谁呢?”

她在黑暗里自顾自地笑了,梦里经年,这一幕她悱恻了多久?在一首又一首的曲子里,她于桂花树下,于他人的宫闱外,望着他、盼着他,他终于来到了自己身边,却是在这样一个面都看不到的环境里!一夕欢娱,露水未干,他很快就会忘记了她罢?宫里这样的女人太多,她的名字、她的叹息会很快湮没在更多明艳的面孔后,像随手采摘又随手丢弃的一朵小花,车轮下的泥泞,没有人再记得。

她木然微笑时他的双手已卸下她半幅云裳,突然之间她作了某个决定。她的手一挥,决然在他的手背上重重抓下!三道印记,破了皮,牵着肉,伴着这深深的疼痛,你要记得我!永远记得我!

在一片混乱中她抱着自己的月琴匆匆逃离,她在空旷的宫殿里奔跑,巨大的裙幅像一只翩然的彩蝶,她的指甲缝里还有他的血肉,她气喘吁吁,她在惨然失笑时泪水涔涔。

庆历十年,北朝杨旷弑帝自立,越明年,发兵南朝,卧榻侧不容他人酣睡之意。

前方战事越来越吃紧,国纲不振,军中士气低落。皇上听从宦官的主意决定将宫中大龄之女子赐予前方将士为妻,盼望着将士就此奋勇杀敌,好保他在宫廷里夜夜笙歌。一个一个花容惨淡的女子离开了宫掖,轮到她时她正在一班乐队里演奏他新制的《玉树后庭花》,语调旖旎,需要每一个宫人用指尖来拨弄各自怀中的乐器,然后配上中间莲花高台上,身着白色薄纱的春仲转腾婀娜的舞姿。这一曲停了,她被内侍点到了名字,在阶下遥遥磕了个头,谢了他的“恩典”,这样就算他把她打发出去了。

她转身,什么都没带,怀中抱着她的月琴。

言抚琴姬适中郎将李律府,风姿绰约,律悦之。

也好,参商想,李律手握重兵,如果她能稳定这人的军心,也是帮了他。

庆历十一年,敌军势如破竹,攻云阳,克襄樊,沿水路一路向南,不日逼近江都。

玉树后庭花,深深宫廷里日日演奏的《玉树后庭花》,在缥缈的曲子里曼妙生长,如琉璃样脆弱,如飞鸟样无常的花朵,快谢了吧?

李律预备投降,这是在守城的第五天,他悄悄告诉她,嘱她赶紧收拾好自己的细软,时刻一到,立时洞开城门。

她大惊:“那置皇上于何地?”

他不屑地笑笑:“那个昏君,死有余辜。军士们已经守不住了,城破左右不过这一两天的事。前方告急的奏折呈上去,据说他和奸妃张春仲于水晶床上嬉戏,那奏折便随手掷入床底,堆积如山——此关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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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些话都对,她爱错了人。抱着月琴的小小女孩,于一片雪亮亮的利刃中抬起头,那个明媚的少年对她微笑,但他不过是个全无心肝的昏君!

该走了,是不是?她骑在一匹青骡上随着投诚人缓缓向着城门移动,这长街上一望无尽的人潮,他的子民、他的士兵,竟是都要背叛他、弃他而去吗?她忍不住一阵心痛,是,他坏,是臣民口中的昏君,是敌国口中的佞主,是后世史书上一个可悲可笑的人物。但是,于她而言,是她这辈子唯一心心念念的男人。

她冲回宫室时是抱了必死之心,城门已然大开,乱军一路高呼一路向禁城袭来。各个大殿中已经人去楼空,侍从们都想着保命要紧。她在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大殿里找到了他,他的剑尖滴着血,一地横七竖八是他宠信过的美人,脚下委顿的,一身舞衣沉静,不是他最喜爱的春仲是谁?眼见得他把剑架到了自己的脖子,这就是亡国之君的下场罢,她扑上去夺过了剑。黄衣金冠,是僭越,她穿上了他的衣,她要为他拖得片刻,让他得以逃出生天!

他懵懵懂懂看着她,眼前没有血色的脸,既陌生又熟悉:“你是谁?”

参商笑了,她把他的手贴近面颊,手背上,三道抓痕宛然。

愿君多珍重。

他狼狈万分地随流民拥出江都时听见一阵喧哗,回首一看,皇宫的上空冒出滚滚浓烟。“那昏君自焚了!”耳边有人欢呼。

如果谁要他死,必先踏过她的尸体。她实现了她的诺言。

几天之后,东躲西藏的他还是因人举发而被捕。新皇倒也没为难他,亡国之君,何足挂齿,反而封了他一个虚位东昏侯来向四方臣民显示他的优厚。常有人向新皇进谏:“不若除恶务尽,以防他日埋下后患。”皇帝也不放心,设了宴席招他来共饮,背后是当真为他备好毒鸩的——

史书记载,席间,皇帝问他:“还需要什么吗?”

这个已沦落于他人股掌,名号为东昏的男子答道:“陛下,可否使人再用月琴为我奏一曲故国之音《玉树后庭花》?”

人人都知这是丧国妖孽的靡靡之音啊!皇帝答应了他,背后对人说:“此人全无心肝,不足为虑。”

只是,别人怎么知道,他听着这袅娜的曲子,捂紧了手背上的伤,结痂已久的伤口在丝丝渗血,那么痛。远远的,正有商女不知亡国恨,在那里唱着后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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