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0）
金镶玉凉州城的西皮黄板荒凉悠远，那些酒肆饭庄里风尘满面、眉目狡黠的卖艺人，总好编些最时新的典故来唱。有时我的马车淙淙，为盒脂粉驶过通衢，有下人回报说车子错笋，于是在等候的半晌光景，就听见那胡琴瑟哑的声音穿过面前厚厚的锦帘，卖唱的正唱到“碧青葱荒野遇盗贼”一节上。
那碧青葱是京兆尹的小千金。那年大概十五六吧，刚及笄的年份儿，长得极乖极灵，就像左腕子上套着的那只叮叮当当的碧玉镯般，一抹早春柳芽极淡的颜色。
这年三月三，阳光正明媚的天气，碧青葱带着几个仆妇去京郊踏青。“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卖唱的唱到这里，化的是前朝杜甫所制的曲子词。话说那碧青葱在渭水河边，撇了休憩的仆妇，自个儿骑了一匹五花小马驹，信步由缰地纵情山水，不知不觉就迷失在了百花深处。百花深处，山外叠山天外天。这山水之间，忽然就斜刺出一伙盗贼，碧青葱的小马驹惊得凌空长嘶，反身就跑。只见那身后烟尘腾腾，贼匪们嚣叫着狂追不止。
茶馆的看客们一阵狎笑，“然后呢?”
碧青葱慌不择路，不知不觉间竟策马奔到一处危崖上。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深涧，涧下隐约听得流水潺潺，后边是逐渐包抄上来的蒙面贼人。碧青葱一咬牙，终于一头扑入了涧中!
啊!茶客们倒吸一口凉气。
说时迟那时快!歌者急拨一下大弦，铮的一声烈响后又听他唱道，只见头上一条黑影，竟有人跟着碧青葱跃下了崖。他一手扯住女孩的腰身，另一只手挥剑插入崖壁，滑下数十丈两人才止住下坠之势。但就此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两人钉在半空中仅靠那蒙面贼匪的一臂之力，飘飘荡荡。
涧谷开始起风，斜风渐推浓雾，潮湿崖壁上的幽兰静开，吐出阵阵旷远的香气。碧青葱瞪着面前的盗贼，只见他满额沁汗，一双亮晶晶的眼珠只焦灼地望着浓雾遮蔽的头顶，待想提气求救，又恐一呼之间劲道全泄，就此坠下崖去。
趁这当儿，碧青葱悄悄从头上拔下一支并股缠花钗，一咬牙就往那盗贼颈间刺去!盗贼头一偏，那钗连着他的面巾轻飘飘地落了下去，只见一个少年人，面目清朗，眉似寒霜地怒喝道:“不想活了!?”
碧青葱竟然微一错愣。
崖上强盗们开始还远远呼唤几声，后来觉得涧深水急，生还的可能实在不大，便渐渐开始散去。
待得京兆尹府的家奴搜寻至此营救时，那少年支撑在崖壁上，浑身僵硬得仿佛一具雕像，眉目间蒙蒙一阵霜气，竟然昏了过去。
本来应该是将他铁锁拿下的。但碧青葱不知动了怎样的心思，绝口不提这少年身份种种，只称他是救她的恩人。唤人拿厚衣裹了昏睡的他，将他横搭在马上一路迤逦回城。
行至城门口，车轿后有人惊呼，原来那少年倏忽醒来，踹翻临近的仆从夺马狂奔。碧青葱远远望去，只见那少年一边拍马一边回头看她，两两相望，就此消失不见。
一俟回府，碧青葱便被送到了府中最高的望月台上，本来年后即将入宫备选，断容不得再出这样大岔子。
望月台高、清幽，轻帷飘拂的朱栏边只余一琴一画，是月夜里最适合仰望月亮遥思广寒的地方。平素爱喜的碧青葱竟也乖乖裹足待了下来，只有一个要求，着人买了数十盆上好的岩兰，累叠遍布在望月台上。静夜兰花次第盛放，香气如烟似雾的凄迷，好似月神下降的云岚将她裹在其间，碧青葱人犹在这生寒的高台上抱膝沉思，神思却恍恍惚惚地又回到了那飘飘荡荡的危崖上。
“你哭了么?”有微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碧青葱茫茫然抬头，月夜下，黑衣的少年人站在兰花丛中对她微笑。刹那间碧青葱竟有种前世今生重逢般喜悦，她不会哭，不会笑，只是怔怔地流下泪来，哪怕为之流泪的，只是一个贼人。
每逢月夜，少年就像自沧海飞来的鸟儿一样来看她。修眉入鬓的少女，侧耳坐在软榻上，一听见窗棂轻轻啄响，便微笑着推开窗去迎接她的满怀月光。她觉得自己也似一株兰，白昼日光下只是寂静无声的狭长叶片，要到夜晚这样的时刻，才会为心爱的人绽放出一瓣一瓣的心香。
有时隐忧也会挂上她的眉头，她数着南方天际上的星子，斜靠在他的肩上微微叹气，那是爱极了故生忧怖。他浅笑着问她，你怎样才会开心?我是一个贼，只能为你盗取天上的月亮。
她摇头，月亮?不是。月亮只适合安宁的爱情。我希望如果有一个桃花源，让我们一生一世躲进去，永远不理世上的纷扰才好。
结果第二天深夜，她已然在窗下小榻上沉睡，忽然闻见清风半推窗扉，送来一阵甜香。睡眼迷蒙中她步出小榭，面前旷台上，沉沉叠叠、花潮汹涌，一片薄薄的花瓣吹上她的唇角，是桃花啊!数不尽的桃花像温柔的海，包围了她和她的月光。他在花潮中低眉微笑:“纵使无法给你一世桃源，让我倾其所有给你一天，也是好的。”
那一夜，她希望时光飞逝，和他站在花沫飞溅的海中两两相望，就此白头也是甘愿。
眼看入宫的期限，一日比一日近了，执手相望的手握得再紧，怕也不能与之偕老。
“如若我们想永相依偎，只有一个办法。”他说。
“初五的端阳，全城百姓都会去看龙舟，正是城中守卫松懈的时候，那时我自会遣来山寨中所有兄弟劫你，只是从此，你只能跟我这贼人浪迹天涯，你可愿意?”
她望着他如水的眼眸点了点头，心里却起了异样的心思。
端阳的前夜，他又来见她。她觉得她一生的幸福尽系于此了，她生平第一次为他熬了暖暖的清粥，里面竟是下了双份的曼陀罗花粉——那甜而微醺的迷药。
在颓然倒地前，他用尽全身力气掀起眼皮看她，目光里闪过先知先觉的惊怒和哀凉。
渭水河边的端午龙舟热闹非常，热闹得好像只闻欢喜不见哀伤的人世间。她坐在河畔的锦车里，珠珞遮掩了流离的眼眸。
快了，快了，应该就是这时候罢!她心里一刻一刻地计算，仿佛看见了呼啸而来的京畿守卫重重包围了望月台，数百强弓一起瞄准，肃杀箭锋所指，是望月台上不知所措的全寨盗匪!
跪地投降，抑或是反抗?终究逃不过血肉横飞的命运罢。刀下不留活口!朝廷对付为患盗匪的铁血风格，她是早有所闻。
那个人，终于因此而解脱了——说不定还能获得更多，那封告密信末，她颤抖着写下他的落款。围剿大获成功，举报者功不可没，说不定一朝青云，半生的繁华就以这封信始，前朝的酷吏可不就这样发迹?然后他们未来的因缘，就多了一分光明正大的指望!
只是想起那个人，想起那个此刻正躺在紧锁的绣房里，帐帘低垂，锦被生暖，明明有了知觉却只能听着外边的兄弟一刀刀遭到屠杀，而自己却半分不能动弹的人，她心里一阵疼痛，豆蔻色的指甲慢慢抠进了掌心。
天鉴可怜，只希望这分情缘，让你心中生出万分之一的怜。
天色黄昏。
望月台上花草狼藉，碧青葱一身彩衣站在凌落花叶间，看着那少年扶着门框慢慢走出来。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神那样深，深得好像汇集了人世间三千烦恼、喜怒忧怖，又好像没有了任何情绪，无爱亦无愁。
他经过她身边时，她一下拉住他的手，那双手冰凉，早已没有了平日脉脉的温度。
她刚想说什么，那双手扼住了她的颈脖!她亏负了他，他想让她死!大队护卫重重包围了他们：“这里还有一个漏网的!”
卖唱者唱到这里，铮的一声，绷紧的弦断了。
一时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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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收啦!明天诸位赶早吧!”
“后来呢?”
茶客们正听得入神，不依不饶。
“后来?那少年盗贼被乱箭射死了罢。那小姐落发去做了尼姑。”
茶客们咂着嘴巴，似听得不过瘾般三三两两走出茶楼。
而我的车已修好，在众多丫鬟下仆的侍候下，车轮碌碌，红尘中漠不关己地驶回我的定远将军府。
我的夫君，朝廷一等王侯、定远将军赵远洵此刻正在府中等我。凉州秋来多寒，连胡砧都会结霜，他为我寻来上好的白狐裘，说好歹偎着，不要引发胸肺的旧疾。
尘世男女安然又平常的快乐。
只是，只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人看我的最后一眼。当时刀箭环立，因我而投鼠忌器时，他本可以掐死我或是以我为人质，易如反掌。但是，他没有。我的颈间一松，他把我掷出了人群。然后，世界好静，我看见无数长刃刺入他体内，血花飞溅，他对我一笑:“这就是你所给予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