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1)
九连环白鲤
民间喜九,长长久久。九连环,环环相扣,寓意绵延不绝。
白玉制就的九连环,合在一只白玉样的手上。纤手抚琴,周围一干人等皆噤声不语,中间那女子,白衣素面,眉目春山。看得曹员外的花白须发根根好似吮过油般直立油亮。“好、好!”他连连点头,“不过一斛明珠,值!千金还难买美人一笑呢!”
时值花好楼顶层雅阁中,白玉簪左手按住羽弦抬头冷冷瞥他一眼,手上九连环相击,“叮咚”不绝。
有人在曹员外旁俯耳道:“此女大不寻常,三年前一个清晨,独自自水上而来,携翠玉满匣,自愿在这花好楼做了乐伎。无人知她根底,只她走过身旁扑面一阵凉气。众谓恐是渭水里的白鲤精。”
曹员外此刻美色熏心,哪还顾得什么白鲤精?
是夜,花好楼红灯高挂,三杯酒后,曹员外喜滋滋入内。万籁俱寂。天明众人发现曹员外和衣仆倒在地,一张脸肿若猪头,一斛明珠及那白玉簪皆莫知其踪。有人说天明时花好楼外的汉江上一道白影掠过,开始还以为是叼鱼的白鹭,现在看来……
白鲤精,白鲤精,她果然是妖精!金风玉露相逢
元骋抱着《孟子》独坐在破败的窗下,听得寺庙里钟声敲了三响,他一跃而起,穿过回廊直扑饭斋,和尚们早一个个吃得油光发亮,正在收拾餐盘。
“施主,来晚了也。”和尚笑眯眯地说,“和尚们也学聪明了,幸好饭后才敲午斋钟,否则施主一来,风卷残云,和尚只好徒呼奈何了。”
元骋无精打采地回到东厢书房,寄人篱下,即使庙里的和尚也如此势利。他年我若一朝青云……他握紧了拳头,可是腹内空空,恐怕还没等金榜题名就先饿死了。
与相国寺东厢一墙相邻的小小屋舍最近好像搬来了新住户。早晚半眠半醒间皆听到清丽的琴声,有时是春江,有时是梅弄。元骋读书之余总忍不住联想翩跹,垫个凳子自壁上的金钱孔往那厢窥视,一无所获。
向晚日斜,这几天元骋时不时去和尚厨房里摸个馒头,和尚也狡猾,后来元骋再去,除了几根蒜苗皆无所获。元骋饿得歪倒在书桌上,桌上一本《聊斋》,原是惫怠时聊以解闷,此刻正翻在《青蚨》一页上:是夜吕秀才一睁开眼,破败的小桌上满是热腾腾的吃食,旧床上红丝绳穿着一串一串制钱。有青衣姣好女子盈盈下拜道:妾如茑丝,当托君为乔木……元骋心里一喜一惊,急忙抬起头来,只见面前小桌上真个两菜一汤,非常精致的扬州小菜。元骋揉揉眼睛,几疑梦中。在桌对面摇摇昏暗里,一位白衣女子坐在圈椅上,不言不笑,珠钗摇动,恍若神人。
书生元骋新结了位娘子,夫妇二人就住在相国寺相邻一所小小居所中,庭中遍植翠竹竿竿,取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意,极是轩雅洁净。元骋只消刻苦读书以备来年大考,一应饮食起居皆由夫人一手料理。所幸这位夫人身家颇厚,元骋卧有软床,食有细烩,连所使的笔墨纸张都是精良之物。更添置了若干丫鬟仆佣,井井有条治理其家。对外则广置田产,多营商铺。想元骋不过一无所有之人,此刻竟然家资优厚,渐渐有名士官宦之流愿与其结交,这真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唯有一点,坊间渐渐传言,这家夫人美则美矣,身世却很蹊跷。更有人说她是妖精,那渭水里来的白鲤精,偏偏挑上了元骋这白面秀才,就是为了吸干其精髓的。你看她一转身,一挑眉,艳丽非常,哪似凡间女子?
元骋午夜梦回,朦胧灯烛下不禁握起身边那人一双柔荑一般的手,还好,是手,不是冰凉的鱼鳍,他暗自喘了一口气。白玉簪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元骋一震。
“相公,长夜无眠,是否白日那些小人谣言,让你觉得心惊?”
元骋鼻尖微微渗汗,他伸出手去自被中抚住了她的肩,但觉香肩柔弱:“簪儿,你是人也好,是那鲤鱼也罢。想人世间的女子,尚无人如你这般知我、怜我。渺渺红尘中我遇见了你,是我元骋三生修来的福分,我又怎么会嫌弃你呢?”
絮絮说着,却发现白玉簪早已合上双目,沉沉入睡。
元骋叹了一口气,把她抱入怀中,偎好了被子。
黑夜里,白玉簪在他的怀里微微睁开双眼,眼泪一滴滴渗到他的胸上。
那元骋又怎会不知,这个女子他是爱的,爱极了故生忧怖,《聊斋》里的妖精只是奉献色相以一时欢娱的,哪能想象就这么朝夕相对,长长久久。待要痛下决心疏离她,蓦然回首,却又不忍抛却红尘里这一席温柔。他的心里,不是不难受的。碧落黄泉
岭南才子裴度路过此地,闻说元骋满腹经纶,特来拜访讨教,实则没有盘缠,看见元骋家大业大,就来打个秋丰。
元骋却不大方,和裴度一杯清茶坐了半晌,翻来覆去的孔孟八股,临走时也没留饭,就封了二两银子。裴度满脸愤愤正待离开。院子里一顶小轿,白玉簪正还了愿回来。轿帘一掀,裴度顿时愣住,擦擦眼睛匆匆低头离开。白玉簪脸色灰败。
是夜花厅,白玉簪含泣下拜:“相公救我则个!”
“小女本是岭南白家子,家中世代行医售药,日子本来安详平和。前朝镇远将军裴绗仗着自己家大业大,将我强掳为小妾,家人阻拦,被那裴绗使人毒打……”
元骋呆坐在那里,就看见白玉簪单薄的双唇一张一合。
“……不得已我用祖上所传的琉璃针,针有微毒……多番流离,总算颠沛至此,万赖托于相公……白日所遇之人,想来是那裴绗的亲眷……相公,你一定要救救我!”
元骋此刻心中如跑马一般全无主意,他擦擦额头的汗,心说“怎么还有这一出”。面上却淡淡地,“娘子你先起来。”
他在屋中踱了半晌,白玉簪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忽见他笑道:“不管怎样,娘子从不将身世以告之,此番我至少释怀你再不是那渭水里来的白鲤精!”
自那裴度走后,夫妇俩开始还着实担心了几天,后来看渐渐杳无音信,又想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哪有这么容易出事,就慢慢放下心来。
转眼来年大考,元骋从一干世子里脱颖而出,一幅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当下被皇帝点了一甲探花。到得大殿之上赐了琼林宴,元骋不禁大惊,那红衣插花的状元转过头来,竟然就是夫妻俩惶惶然很久了的裴度。
怎么会这样?就连长安街上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巡街,在元骋眼中路边人群的欢呼也尽皆化为无声。
当今皇上有一妹名永乐公主,先嫁翰林乐珧,未几,乐珧病逝,公主只得独居宫中。趁得此次大考,皇上预备从一干青年才俊中替公主择一夫婿。传言道皇上本意是状元裴度,而公主在帘后,却看中了探花元骋!
元骋模糊回忆起当日大殿上是有人撩起后边的珠帘露出半张脸,不美不丑,阶下小花遍布盛开,是春天很平常的景色。当时还以为是哪宫亲眷,想不到却是公主的青眼。
元骋有些恍然,以前阅《青蚨》,以为自己的幸运就是白玉簪,现在看来命里的贵人在这里啊,青云直上!
是夜,状元裴度只身拜访,名为贺喜。
“当然探花公要是不介意,休妻再娶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尊夫人却是个在逃的杀人凶犯,窝藏凶犯……”他一回头,将砚中的墨缓缓倒在榻中一方红锦上,眼里看着元骋只缓缓笑,“可惜了这红锦,本来织的什么花纹?我看看,满床笏,世世代代做官,好喜信。但是可惜,有这块墨污,是怎么洗也洗不掉了……”
元骋全身如坠冰窖。
临走前裴度拱手作礼:“祝探花爷和尊夫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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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边人还是那个人,眉若春山,美貌非常,但是此刻怎么看怎么像妖孽,果然是妖孽啊!
决不能被裴度斗败了去!天蒙蒙亮,元骋就起身安排一切,先告诉了娘子裴度的威胁,当然公主的那一节隐去不提,“我先将你送回江阴老家避一避,事后再作打算。金陵城外那小小的乌篷船早已备好,船夫都是老仆,你可放心!”
水上大雾,真像江里的鲤精会出来的日子。白玉簪站在船头遍体生寒,九连环在晨风里迎风叮咚。
命如飞花逐风飘,忽而东,忽而西,零落寒泥里。
元骋在舱里心中不忍起来,“簪儿,”他为她披一件衣,心想,“我有何德何能可以庇你,簪儿,我只是凡人,我只能在自己暖和后再给你这一衣的小小温暖。”
一阵浪花打来,元骋心神恍惚着一歪,径自朝着浪里下跌,白玉簪大惊,九连环叮咚着伸出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元骋喘息着立稳,那力却反扯着白玉簪落下江中。
“元郎,救我!”她凄厉地挣扎,犹如那年夜里她跪倒着抓住他的衣襟,“元郎,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