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2)
红线绻缠
夜深桂花凉三更,有人站在如水的月色下,随随便便折下一枝甜香满簇的桂子别在自己的衣襟上,真是赏心乐事谁家院。所不同的是,这“院”,乃是延平郡王西巡的行院,而襟别桂子的黑衣人蒙面下不着痕迹地一笑,脚尖轻轻一点,便似只轻飘飘的飞鸟,顺着这徐徐夜风滑入正堂半阖的窗棂内。
第二天,不同寻常的盗窃案便惊动了洛阳府衙上下人等!延平郡王的金印被盗!被盗的位置正是郡王安睡的荷叶枕下,郡王一夜梦好,更兼梦中遇到了三山外的仙人来拜。一觉醒来却发现枕下的盒内金印不在,只剩一簇折枝桂,桂枝上缠着半截红线,还幽幽地散出昨夜的余香!
洛阳府的全部希望,便万般不情愿地寄托在了冷衣捕快霍宁的身上。
淮左霍家,是世袭的名捕。但二十年前自霍宁之父与寇首铁某勾结,共焚于朝廷围剿的绿衣营中时,铁血捕快不世的威名便蒙上了污垢,任是霍宁再怎么超凡拔萃,人提起他,眼角眉梢总有丝丝的不屑。但是一旦出事,自知府以下一干人等尽皆相顾失措,霍宁是他们唯一可指望的救命稻草。
彼时霍宁重伤初愈,正在太安湖边的小馆内休憩。他对奉令予他铜牌令的郡王特使笑笑:“如若依我谋划,三日之内金印必将完璧归赵。”彼时半天里云破日出,霍宁倚着雪白的长剑淡定微笑,和风吹花,打在他的肩膀上。
洛阳城青色氤氲的大街小巷里贴出了大红的榜文:“洛阳牡丹,艳冠天下。垂墨朝开,群芳夕黯。今在垂墨牡丹下洒扫设酒,望佩金印君不吝来访。”
那夜凤凰台上的饮宴,一切全依了霍宁的布置。官兵一干人等均远远地撤了防守,只余那清俊的少年捕快,轻衣袖了短刃,独在这斜风不卷轻尘的牡丹花下,小扇泥炉,温起一壶绍阳酿,看那太白星子微微浮在西方天际,等着那贵客,不知什么时候到访。
深夜里,碧玉样浓墨重彩的花枝上,唯一那硕大的花蕾终于“噗”的一声绽开了它浓金的瓣蕊,好像纯黑的天鹅倚着低垂的枝头飞下,点点香屑滑入了霍宁手中的酒酿,霍宁静静地喝光手中最后半盏酒,三更漏残,四周寂无人声。
“怕了吗?看来我真是高估了你。”男子低头暗笑。
有人一步步走上了凤凰台,却是一个苍衣老仆,手中托着一坛酒,泥封未拍,想是奉知府之命送来。
“反正长夜寂寥,老爹不如共饮一杯如何?”霍宁拍开了泥封,特意将酒放到鼻端嗅嗅,确定无异后方给自己和老人各倒了一盏,老人唯唯诺诺喝下,然后拱手告辞,起身却慌慌乱乱,衣摆拂碎了霍宁的酒杯。
“不碍事的,”霍宁拿过了老人的酒杯又续上半盏酒,“你先下去吧。”
酒杯递到嘴边,忽然闻到一阵幽幽冷香,心中电光火石间霍宁已经饮下半口,“不对!”
那老仆尚未行远,此刻转过身来,一双眼睛黑水珠样乌溜溜直转。
霍宁的剑只拔出半截,就颓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清晨,全洛阳最名贵的黑色牡丹垂墨,便只剩一枝光秃秃的枝丫,上面迎着微风,飘着半截红线。
洛阳街头又贴出第二张榜文:“洛阳城东,花来阁邸,有抚琴女伎,技艺超群。今在美人琴畔设下美酒,望佩金印君不吝访之。”
全洛阳百姓的胃口都被吊了起来,看来这名捕与大盗真就这么耗上了。赌约当天,虽然下起了罕见的大雨,花来阁附近还是人山人海,洛阳府衙派出了全部人手仍不能控制秩序,在众人的忙乱中最悠闲的人莫过于霍宁了。此刻他靠着琴几,正在玩味手中的新茶,琴几上放着绿桐焦尾琴,有轻纱覆面的女伎,葱白样的手指覆在弦上,铮之间正是一阕《广寒桂》。
“夜深花凉,”霍宁回首对着低眉弹琴的女伎笑,“漏夜还来惊扰小姐,当真过意不去。”那女伎微微抬头,眼波溜溜盼顾流转间正待回答,忽然掩口惊恐之极。霍宁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只见紧闭的大门外丝丝缕缕地渗进猩红的液体,血!
霍宁拔剑飞出门外,外边是个视线朗阔的花园,粗略看去并无一人,远远有几个巡逻的兵士闻声跑了过来。滴答!滴答!有什么声音顺着墙壁淌下?霍宁飞上房檐,才看见檐上摆着几个小瓦罐,罐中盛着红色的朱砂,被这漫天大雨一冲可不就混成红色汁液,溢出罐口,蜿蜒地流到廊下。想通此节,霍宁的心中一松再一紧,那人目的何在?与此同时,女伎房间里灯烛全灭,一声惨叫响彻夜空!
待霍宁和一干手下冲进琴室时,朦胧中看见女伎正和衣躺在小榻上,试试呼吸还有,只是昏了过去。霍宁稍稍放下心来,忽然看见女伎鬓边别着某种物事,晃亮火烛再细细看去,不是那朵垂墨牡丹又是什么,牡丹的花茎处,还绕着半截红线。
全洛阳对名捕霍宁的质疑到达顶点。堂堂一个名捕,竟被一个贼人三番五次玩弄于股掌之中。所以霍宁最后一张榜文,赌上了他全部的声名:“我有一剑,自先父传下,朝夕不离二十余年,今携此剑,并浊酒一坛,于黄河堤上待君,望君不吝前来一叙。”
那日黄昏,若干天阴雨后难得的放晴,从黄河堤边极目望去,只见脚下浊浪翻滚,昏黄的水沫直将半天夕阳的云霭也染作同色的苍黄。河堤上四顾无人,只远远有个头戴竹笠的蓑衣客在匆匆地赶路。无须任何人相助,这是名捕的尊严。以对那红线贼心性的了解,霍宁断定他今日必来。哪怕拼得同归于尽,也要将那金印夺回。
错愣间那蓑衣客越走越近,只见他微微抬头,眼珠灵活地一轮,然后又漠然低头前行。霍宁心中一动,仰头吞了一大口酒,手指却暗中握紧了剑柄。两人交错间,那蓑衣人的手指,果然就蛇一样伸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霍宁拔剑一劈,酒坛崩碎间那竹笠与蓑衣统统碎成两片。有遍身红衣的少女,赤着雪白的足掌,长发披拂下来间,侧着满月样的脸庞抚掌微笑道:“不错,有长进嘛。”身上叮咚作响的,是腰际垂下的一绦红线,红线末端,系着金灿灿的一方小印。
霍宁不动声色:“第一次,你就是那个老仆,你送来的酒没有毒,你却在自己的杯子里下了蒙汗药,然后故意打翻了我的杯子,引我入瓮。”
少女开心地拍了拍手,显是欣赏之极。
“第二次,那个弹琴的女伎根本就是你自己扮的,你事先布好朱砂,然后趁我出门后吹熄灯火,躺在榻上,自己为自己戴上那朵垂墨?”
少女点点头:“那朵花就在琴几旁边的妆奁里,离你不过一尺之遥,真是可惜。”她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霍宁面色冷寒,“你可以告诉我,你这样费尽心思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少女面朝黄河,一身红衣在夕阳的余晖中竟是说不出的动人美丽:“我姓铁,铁红线,你明白了吗?”
“二十年前绿衣营的那一夜,你的父亲霍大捕头对我的父亲,名为招降,实为诱捕。可叹他最后还不是一样送命。上一代未了的恩怨,让我再来了吧。所以我要彻底毁掉你的声名,怎么样?比死还难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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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的手,说话间已经搭在了霍宁的剑上。
忽然,这剑……
霍宁一笑:“乡间的捕鼠胶,专门捕你这样的鼠窃之辈!”也许是气极愤极,霍宁手中拉出条锁链,鲜血四溅间已经锁住了红线的双肩琵琶骨,“这次你还怎生得逃!”
眼前皆是少女怆怒痛楚的面容,一刃短刀,深深地插入了霍宁的腰间。两人在猎猎长风中拥在一起,恍然看去如同最甜蜜不过的恋人,实则微笑凄然,都抱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如果……你不是捕快,我不是贼,那该多好。”红线仰头看着霍宁,匕首更深送进一寸。霍宁望着她,收紧了手中的锁链:“你再也别想逃掉。”
半天斜阳欲倾中,那白衣的男子怀抱红衣的少女,双双滚落在波涛汹涌的黄河中。再是翩翩儿女,仇恨半生,此刻也眨眼没了痕迹。天亮时洛阳府衙一干人等匆匆跑到,只看见河堤上掷着一方金印,连着半截扯断的红线。
黄河下游,江流平缓的地方有处小渚,叫采石矶。远归的客人经过矶上,总是爱去那儿的汤棚喝碗百蔬汤。经营汤棚的是对很漂亮的夫妻,可惜丈夫腰腿不便,总是坐在木头轮椅上,而妻子亦有手疾,每逢天阴便不能举高。但两人仍是恩爱地经营着小汤棚,从不见吵嘴红脸过。
有什么办法呢?两人无人处偷偷相视一笑,一个手残了,再也偷不了了,一个腿坏了,再也追不动了。这辈子,就这么平平安安过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