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3)
合浦有珠
辽阔的南方之海啊,碧波无边。波上平展驶来的巨桅,载着自京师而来的王孙赵洵嘉。俊秀的男子独坐于宽阔甲板之上,承受着南方排来的巨大和风,白衣纹龙、寂寂无声,只是双眼为一方白巾所遮,显示着数月前北疆突厥那场惨烈拼杀后的遗痕——皇上独恤幼孙,即着人将之送来千里之外的合浦,传说这里的深水域中生长着一种罕有的明珠,能使漆黑的眼目明亮如初。王孙到的那天,全城轰动,百姓倾巢而出,就为一睹皇室贵胄的真颜。其中夹杂着好些不易踏出闺门的女孩子,自然有着别样的心思。那巨船之上的王孙,凛然玉立,好似九天之上降下的神般人物——粉衣黛眉的女孩儿,待看又怕羞,不看又恐夜来梦深时再忆不起他的影儿——兰亦何尝不是这样?水门提督的幼女,平日里心比天高足不沾尘,此刻撩起车轿的帘儿往外看,心底里还不是充满了普通少女那样最简单微小不过的爱恋。这爱恋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粒儿,噎住了喉头种下了心房,兰亦回了家,不思茶饭不理妆梳,只是向里卧在了床榻儿上,满腔思绪推来碾去无处辗转,只听见廊下笼子里画眉儿叫。时日久了便积成了病,人恹恹在那里,瘦成了一件衣,只是她不开口,合浦城里最好的医家也拿她没办法。
无人注意的夜晚,兰亦会悄悄地去近海里潜水,相思的燥热使人总不能寐,况且王孙需要的珍珠,在月光逡巡白沙千里的海底,真真找着了也好。
海水涌上叠嶂之下的泉凹,洵嘉王孙就安置在近水的一处宅院里。月圆潮平的时候,这里总是很安静,安静得蜻蜓振过水面都听得见那朝生夕灭的颤音——这般静,是最适合目盲的王孙休养的。然而那深海的明珠,尽管榜发八方,千金悬赏,依然迟迟无人找到。王孙的眼睛,一日比一日衰微,他只有在午夜寂寞时嗅着兰花开,等着兰花开后再静静地入眠。
入眠,梦里似火灼的双眼忽然一片清凉,有兰花一般冰凉的手指触着他的脸庞。辗转的男子想抓住那只手,那手指便退潮一般飞快的散去,耳际一声叹息——是梦罢!琉璃样轻巧,经不得如意轻敲。一觉醒来便卸在那三山南柯外,然而眼睛,虽然一片漆黑却真正舒服了很多——近海多妖,难道午夜时分果真有不知何处潜来的妖仙,含精吐露,双肋生雾,来为这俊朗的王孙治疗眼睛?
第二日,第三日,接下来的几日,她没来。
午夜他越发怀疑,也许是一场梦,像当年月下的云梦泽,楚王梦见了他的神女来。
那夜,神女又来了。洵嘉庆幸自己还没在梦乡中沉溺得极深极远,茫茫中他觉着双目被敷上薄薄凉凉一层霜,有只手,在海潮远远退开时抚住了他的额头发际。凭着感觉,他知道有对亮亮的眸子正低头凝视着他。
“你是谁?”
那小小“妖精”受到了惊吓,慌忙退开时他抓住了一样东西,短短小小的一支洞箫,仿佛系在她的裙上,受此牵绊,她左右动弹不得。
男子合着眼睛微笑,他看不见她的脸红无措。
“这里水深天阔,我一个人其实很孤单。如果你不愿意说话,能为我吹一支曲子么?”他慢慢放开洞箫,其实心底很担心她就此遁入水中,鱼一样消失不见。但是过了一会儿,房间东角临窗的露台上低低响起一阵缥缈的箫声,细细分辨,依稀竟是前朝苏学士所制、一直传唱于民间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他听得心里竟涌起一股无处凭吊的怅然,待伸手去捉那女子,忽听扑通水响,她已由长窗凌空跃入月华遍及的大海中,此刻箫声余韵未歇,正好和在“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日圆……”那拍上。
不知是否流连于潮汐中太久,兰亦受了风寒。她垂下绣帘儿,独自伏在枕上咳嗽,只恐那心细的丫鬟,觑见了她半湿的头发。然而苦矣累矣,晚间还得折向海潮去。她想着那白衣的男子雾蒙蒙的双眼,咬着绯唇拉开了妆奁,红绿翠宝莹然闪烁,今晚,发上又该绾上哪支黄金璎珞?
三更月残滴漏静,洵嘉无眠,侧耳倾听着东窗,那小小妖精什么时候才能像月光一样爬上他的露台?
“今晚一定要留下她。”高大的男子竟怀着促狭的心思偷偷地笑。窗下他已用绸绢绑做小小一个绳套——还是在西北作战时于行伍间学会的一种打猎方法,军士常于战争的间歇在林子里这般套麂子吃,简单但非常有效,猎物一旦入网,是越挣扎越紧的——只有乖乖束手就擒。他想着那小小女孩麂子样深陷绳套的楚楚模样,嘴角漾的笑意就扩散得更浓了。
只是,她为什么还不来呢?
半梦半醒之间的晨昏里,洵嘉听见风儿带翻了案几上的桂花瓶,在花香四溢里他伸手过去,是什么,犹在窗下绳套上闷闷挣扎不休?他低眉微笑,到底来了,到底落入了他的手心。于是手就触到了一个簌簌发抖的小小身体,顺着肩头往上,颈脖上的脸颊,是什么?在光滑的皮肤上突兀地粗糙。洵嘉停下来,又用手去触,发觉她的脸上已经一片湿热。她哭了,小小的女孩儿泪流满面。
良久,她抽泣着说:“好不容易找来的深海明珠粉,撒了一地,没有了。”
洵嘉轻轻地抱住了她:“没关系的,即使看不见,也没关系的。”
妖精冰凉的手指抚着他的眼皮:“不管怎样,我也会让你的眼睛重见光明。”
这句话以后,她又自他怀中消失不见,听见哗啦啦的水声渐渐消失,他半跪在地上还保持着相同姿势,只是怀中唯风,这让他不禁怀疑一切如梦。
那几日,白天是日光下的混沌,夜晚才是他的似水流年。他日日待她三更来,目上清凉,是她为他深海迢迢采来的明珠,再加上泉水磨成的药膏。每次敷完她总是想低头离开,他不让。于是她就坐在那里,为他小小声地吹一曲《蝶恋花》,抑或《清平乐》,都是世间凡俗俚曲。唱着寻常男女,恩啊爱啊,布衣一生,已是最大的逍遥快乐。里面的心思,欲说还休,她想他也许听得明白几分,也许不。
眼睛一日好且一日,不明就里的随侍官员,以为一切全凭海边妈祖保佑,烧了高香,吉报又一连发回京里,他只是微笑。这是她和他的小小秘密,金风玉露的相逢,本就不必为外人所道。再在窗下等她,眼睛竟能模模糊糊分辨出中天上的明月光,不久以后就可以看见她的脸了,他想。然而她的情绪,却一日消沉过一日。
箫声之外的长久落寞里,他携了手问她,是哪家的女儿,其实心底是存了长久在一起的心思。她总不堪言,如何说。
最后两次的药敷。这次施于睛明,使之双目开窍。下次施于重阁,使之目清神明。他欢欢喜喜地合目在榻上,这次敷完就可以看见夜夜相伴的她,他听话得像个孩子。
然而药将敷完的时刻,他却感觉她在步步后退,低低的呼吸,欲说还休。突然心里有了离别的恐惧。他顾不得眼上药沫飞溅,一把抓住了她——只是半片衣袖,她已从露台上飞身而下,他的指间划伤了她的臂,在最后的一刹那,他忽然感到她的泪,如同那次的窗下,绝望又绝望地淌了满脸。
“你是谁?”他迎着涨潮声不甘又心痛。
“孔兰亦。”这是他听见的最后的字眼。
合浦是座小小小小的城,坡峦顶上的东山寺折下来即是惠爱桥,与桥相对不远就是旧街一带的海角亭。在这里要找到一位叫孔兰亦的女孩,实在是太容易了。水门提督孔大人的幼女,算得上是功臣之后,因此这门婚事很快就得到了皇上的应允。然后农历十五这天的大好日子,出嫁的舫船披红挂彩,一切容易得太不真实。
本小说最新章节在6@9书#吧首发,请您到六九书吧去看!
只是彩船划过水面的正午,我沉潜在深深的海底,去寻找最后那颗能医目疾的明珠。深海的水底很暗、很冷,很像我曾经越窗而过的每个夜晚。不同的是,再没有白衣的爱人在窗下等我,回身对我温暖的一笑。
我不是千金小姐孔兰亦,我叫小蚌,是南海里最卑微低贱的一名采珠奴。那夜的深海里,我一次又一次潜入别人很少下潜的危险海隙,只为寻觅那冰一样凉白的明珠——也许白日里那高船上目盲的王孙也深深烙在了我的心里,明知无望,也想为他做点什么。当我浮上浅海换气时,遇见了那为情所困的小姐孔兰亦,她用发上的宝石钗交换我手中千辛万苦的明珠。我承认,那钗换来的钱,对我那采珠一辈子风寒积心、必须靠人参才能活命的母亲更有用。于是叹息之后我们约定,每夜她用她的金银宝贝来交换我的明珠,并请我翻上王孙的高楼,亲自为他敷上她的心意,若然他问起我是谁,我能回答的只有三个字:孔兰亦。
不这样回答又如何,我抚着左额上的伤痕,那里洁白的皮肤上如蚯蚓蜿蜒,是曾经的采珠中为海底珊瑚所伤。即使那人的眼睛好了,又怎能以这副面容折磨他?也罢,也罢,也许将来午夜梦回,当看着怀中兰亦的美貌,他会微微忆起当年明月下故人的箫声。
海隙里的明珠,已被我日复一日地采尽。但是洵嘉,他还需要最后一次药敷,权当是我的贺仪。我深潜再深潜,泪流下来,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终于看见了它,绝望的蚌在深黑的海底微微地吞吐开合,明珠的光辉像他的微笑。我一把抓住,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海流袭来,我被重重地压入了海底,珊瑚缠住了我的手脚,我挣扎不得。
腹中的气息已经慢慢吐尽,我忘却了挣扎,其实也无须挣扎,我的手臂触到了脸庞,上边的抓痕,是他最后留给我的印记。犹记那夜,他的手指触到了我脸上的泪,然后怜惜地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