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9)
直到那年下雪
许印心中最爱的女人始终是顾清浅。2003年,顾清浅死在由b城开往c城的深夜特快上。彼时许印历时数月的项目刚刚落下帷幕,一身轻松的他从陈艾那里得知顾清浅采风的下一站是在川西高原的黄河九曲源头上。本来他也可以在广州等她,她一回来他们就可以去登记结婚。求婚的戒指是玉制的龙凤老款,许家女人传了好几辈,一切都是寻常又平和的幸福。但是许印等不了那么久,他带着他的戒指先顾清浅去了c城。12月寒意弥散的清晨,他在c城火车站徘徊,他想她一下车他就会紧紧拥抱她,给她一个惊喜,他甚至想得到自己粗重热烈的呼吸下她苍白的小脸是如何变得通红。
男人偏着头,向着火车隆隆驶来的方向天真微笑,双手揣入裤兜,手心握着那个象征百年好合的温润玉戒。
后来许印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顾清浅走下火车,两旁拥挤的人流消失在这个12月太阳还未升起的清晨,顾清浅拢着那件素紫的风衣,洁白纤长的手指理着腮边的头发笑。然后他就在梦中惊醒过来。已经住在一起的陈艾就拍着他的背,告诉他一切都是梦,总会过去。
在陈艾出差的日子,许印会天天去看顾清浅。在她洁白的墓碑前放下一束白菊,看着她名字的勾画忍不住失声痛哭。一切的罪孽由他而起,在他专注于自己研发项目的那几个月,顾清浅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有时在电话里冲他发脾气,更多的时候,电话打回家也没有人接。许印偶尔回家洗澡换衣服,窗台的瓷砖上,有大把掉落的头发——那个时候顾清浅睡眠一定很不好,她查出了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是种没未来的病,不适合结婚,也不能养小孩,并且自己哪天突然死去也说不定。她一定是觉得对不起许印,他是渴慕家庭温暖的男人,更加喜欢小孩子。也许从那时起,她就为自己从许印的生活中抽身而退做起了准备。
她先是辞掉了杂志社的工作,转做自由摄影记者,也许是想在生命结束之前多看看这个世界,也许是想有一天离开许印远走他乡。同时她把陈艾更多地引入许印的生活。陈艾是许印读研究生时的师妹,第一次一起吃饭,聪明过人的顾清浅就从陈艾的眼睛里读出了她对许印的爱慕。于是她想成全他们,好过自己离开,许印一个人孤孤单单无边无际地寂寞。所以好几次许印回家,开门的竟是陈艾,顾清浅扛着她的相机又出门采风,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星期。桌上的纸条要许印和陈艾互相照顾。
那个时候许印天真得很,让陈艾去睡卧室,自己则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在另一个女人的呼吸里,遥想着紫衣寂寞的顾清浅。想着她在异乡的夜风中,天鹅一样孤零零地弯下脖颈,许印的心就有点牵牵地痛。
顾清浅下葬后,许印转身回家,狗一样病了好几天,没日没夜地发烧胡话,幸好有陈艾在。顾清浅当初真是一点没打算错,陈艾是手掌型的女孩,对人好而没有侵略性,不知不觉就成为了许印生活的一部分。许印在她的照顾下软弱无力,像个急需母亲安慰的孩子。但是有一点,陈艾固执地不和他谈顾清浅,仿佛希望把她的眼角、指尖,说话的嘴唇、笑容的香甜统统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当她从来没有出现过。许印拗不过她,喝光稀饭睡觉,却在陈艾出门后满世界找顾清浅的相机,这是他从葬礼上拿回的顾清浅唯一的遗物,他和她在这个世间相连的唯一东西。
相片在午后微微的阳光里被洗出,许印在街边小小的冲洗店里再一次落下泪来。每一张照片都是顾清浅,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顾清浅散落在各地的山野里,那无邪的面孔对着他笑,像看不到今日的离别之痛。
这些照片成了他很长一段日子的精神食粮,他的心思经常随着照片中的顾清浅在各个地方游荡,祁连山脚无边的苍翠牧场、壮阔的北方古城墙或是西部的风沙,他嘴角不觉微笑,好像探出手去就可以抓住身姿妖娆灵活的顾清浅。陈艾默许了这些照片的存在。只是许印不知道,当他再一次翻看这些照片时,陈艾隔着门缝对他冷笑。
但是这些照片总有什么地方不对。许印心中觉得浅浅的不安,每一次看完照片后就有这种感觉,当他再一次于梦中抓空顾清浅的裙角后,他醒了过来。照片就在枕下。
许印看着最上边的一张,顾清浅伸出手来,好像在召唤着谁?他渐渐冷静下来,当然不可能是看照片的他,那么唯一的可能,是为她照相的人?
这些照片分布的地域相当之广,但是每张照片的风格又相当一致,排除了临时请人帮忙照的可能。而且照片上顾清浅眉目之间,眼波脉脉流动,真是完美符合一个男人心中最美好的萌动。许印心中有了可怕的想法。
第二天他收起行囊,预备去一次照片上顾清浅去过的地方。只是行程与当日的顾清浅恰好相反,他的目的地指向顾清浅的起点b城,那里是一切迷雾的终点。
那些地方的人们都还记得顾清浅,她美丽又大方,付钱非常慷慨,甚至在凉山地区还资助了两个因为贫困而无力继续学业的孩子。人们也没忘记那时她身边跟随的男人,对她极好,鞍前马后地伺候她。村子里的大姐告诉许印,那男人还搂了顾清浅在后边乱石头河滩上接吻。偏僻乡下从来没这么大胆的举动,引得附近放牛的孩子都远远地看,但是因为顾清浅人好,大家笑笑都过去了,没人认为她是个坏女人。
在墨脱两日徒步的行程里,许印拿照片问了所有遇见的导游。有人对顾清浅和那个男人有印象,但是时日久远,记不清那个男人是姓何还是姓张。
最后在丽江,他终于赶上了他们的脚步,那间酒吧的墙上有全国各地情侣们的合影和感言,在枯树枝遮蔽的墙角,他找到了他们的照片,依偎在一起,从拍摄背景来看在他现在坐的这张桌子对面。老板还保留着那男人当时给的名片,上面写着“b城恒远书店张忆”。
b城。
他在那个男人的书店外守了一天一夜,怀揣着顾清浅的照片。
那男人戴着眼镜,很书卷的样子有几分像他,许印心尖浅浅生痛,会不会是顾清浅绝望孤独中找的替代品呢?因了爱她,便不知不觉为她找理由开脱,即使愤怒,里边也掺着悲悯。
男人旁边陪着一个女人,怀孕七八个月的样子,手撑着后腰站在他身边,为他擦汗或是递过去一本书,恩爱夫妻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许印站在店外,忍了又忍,始终没进去。
天很快就黑了。男人关店打烊,独自抽着烟走过街角,许印在一栋居民楼前拦住了他。那男人一看见顾清浅的照片就明白了,什么也不用多说。
张忆有一间小小的书店,有一个微微乏味的妻子,闲暇里的爱好就是摄影。偶尔于旅途中拍下好的照片就寄给各个杂志社投稿,就是那样,认识了顾清浅。
他看着许印,“我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
在电话里,张忆听过顾清浅的声音,很清甜,声如其名,顾清浅。及至笔会上偶然的见面,握着玻璃杯的女子落寞地独坐一隅,白,瘦,寡言,头发稀疏,容貌平常。他有些失望,但又觉得顾清浅就该长成这个样子,与别的诸般颜色不同。是他先追求的她。很热烈,在她独自去黄山时他尾随并俘获了她,在冷雾缭绕的峰顶,那个女子扣紧了衣领,自顾自地说,“为什么不呢?”然后就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后来他是真心喜欢上了她,虽然每次或长或短的旅途间隙,她都会挣脱他的怀抱回去某个地方一阵,他心里明白那里一定有她割舍不下的人。但是她总会回来,在约好的路口相见,像逃离般紧紧扑入他的怀抱。
如果不是小萋的短信……小萋是他的妻,就是许印白天看见的女人,小萋说她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一边是家和未来的孩子,一边是和顾清浅永远没有尽头的一段又一段旅程。张忆选择了前者所意味的安定又平凡的生活。
b城的雪欲下未下的那天傍晚,他说对不起,然后成了临窗的咖啡店里,顾清浅眼中越来越远的背影。
对不起,张忆再一次重复,他看着楼上某一扇温暖的窗,“我妻子还等着我为她热一碗鸡汤。”
许印疲惫地在火车站买最快离开b城的一班列车票,售票员告诉他没有直达广州的了,可以先到c城再转车。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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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旅程终于结束,b城的天空泛着阴。
他所不知道的是,一年前的那天夜里,同样的这列火车,就在前面那个车厢,紫衣的女人可能刚哭过,脸色苍白地倚在座位的角落里。开始许印,后来张忆,所有人都离她远去,转身没入黑暗里,没人体会她的心情和对这世界最后一点迷恋。抑或是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只是她的生命在逐渐后退抽离,所以距离越来越远。也好,就这样吧。越来越远。
空落落的车厢里如果有其他乘客注意到的话,他会看见那个女子突然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左胸,微微喘着气在贴身的衣兜里慌乱摸索,最后摸出一个棕色的小小药瓶,然而它却是空的!
顾清浅无力地把药瓶抛到地上,她也许可以向乘务员求救,乘务员也许会通知列车上的医生,实在不行还可以紧急停车送她去当地医院,一切纷纷扰扰如同慌乱的人生。算了,她自己选择的,闭上眼睛,平静地睡了过去。
六个小时后的c城火车站,许印一脸笑意地徘徊在月台。列车停止,他向车门看去,想着等会儿向顾清浅求婚用不用单膝下跪呢?这时,他看见几个列车民警走下火车,好像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紧随其后的医护人员抬下一个担架,担架上的人被白被单盖着头。
雪终于在这12月阴冷的早晨下了起来,随着簌簌的雪片纷飞,许印看见雪白的被单下,一片紫色的衣角垂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