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
记得她母亲得了老年痴呆之后,他们兄妹就很少回家了。
不是不孝,每年还是大把大把的钱寄回去。“五一、十一”的时候兄妹之间通电话,“今年你回去吗?”
“我不回去。”
“但是我寄了五千块回去。”
“我也是,三千块,还有特地给妈买的羊毛衫!”
仿佛用物质来辩解,表明自己并不是全无心肝,这就算是对母亲尽到责任了。兄妹两个互相安慰又好像是给自己打气。
“算了,有空再回去看妈吧,只是可怜同样六十多岁的老父亲一直受着她了。”
一切的原因在于母亲的老年痴呆症和别的老人很不相同。别的老人犯了病,顶多傻点,吃饭行动的时候需要人伺候,一不小心口水从下巴上滴下来。不过是多尽一份孝心而已,为人子女的又怎么会嫌麻烦。但是母亲的老年痴呆,却是特别的清醒而精明,精明得仿佛把前面大半生的温柔敦厚都补回来了。她唯一记不起的只是她现在是谁,是一个辛勤耕作了一辈子终于可以安享晚年的农妇,和相依为命一辈子的老伴住在儿女们为他们修建的新房子里,吃的穿的什么都不缺,他们终于成了村子里让别人羡慕的人家。
但是,这一切她统统不知道,这样平静的幸福放在她的鼻尖前她也视若无睹。她的思维慢慢回溯,她整天地哭,她意识里面的李书琴,就是她自己,仿佛置身在十年前的岁月里。那时,她的大小子争气,给她长脸,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是村子里面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状元!但是这个状元愁坏了她。一年三四千的学费,还有吃的用的,她看着自己磨得秃秃的十个手指头和旁边老实巴交的丈夫,哪儿来这么多钱啊!况且二闺女今年高三,明年也该考大学了,孩子们都争气好强,这点像她,哪怕饿得黄皮寡瘦成绩也是一争一的强,从小到大的奖状贴满了家里一面墙。晚上,她在黯淡的灯下做活,看见这面闪闪发光的墙也会笑出声来,这是她贫穷生活里唯一一丝希望一丝好梦了。为了这丝梦,她咬着牙把两个孩子拉扯到高中,现在家里穷得已经没有什么能换成钱的东西了。但是她倔强,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女儿,挨家挨户上门去借,进门先让孩子给人家跪下磕头,有拉不下脸借了钱的,也有冷嘲热讽看笑话的。但她只是微微笑,拉着孩子步履平静地走向下一家,她在儿女心中稳得像座大山,沉甸甸,很安全。00
但是,现在她哭,十年后病得神志不清的她在哭,她骂几十年的老邻居是王八羔子,她说当时她都那么难受了他们不借钱给她,是嫉妒她、作践她、为难她。她分明忘记了哪些人是故意不借、哪些人是确实拿不出多余的钱,她也忘记了这么多年邻里间和睦相处,别人家一有什么事她就赶去帮忙的古热心肠,她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别人亏欠她,于是她就要叉在门口挥舞着双手,用最粗陋的村语来骂个痛快,把当时淡然一笑中强行压抑的委屈全部爆发出来。老伴赶忙关了门把她往屋里赶,然后背抵着门承受着她的乱打乱撞。晚上等她睡了再拿上东西悄悄去给邻居赔礼道歉。
后来实在借不到多少钱,那年月的日子谁都拧巴。她在灯下面看着桌子上一堆大大小小的毛票,眼泪抹了一夜,一边抹一边回过身去给炕上的孩子揉额头上磕头磕出的红印,那眼泪,就淌得更多了。
第二天,她鼓足勇气给闺女商量,就保一个吧!牺牲一个总比两个都上不起学好。
但是女儿看她的眼神很静默,小小孩子也有自己的心思,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女孩就该牺牲。
女儿哭着在她脚边晃她的裤腿,简直让她的心都要碎了,虽然她木着一张脸被摇得晃来晃去,“妈,让我读书吧,求你了!”为什么这么不懂事!这个世界上谁都在逼她,连她亲生的孩子都这样,她狠狠给了女儿一耳光,翻过身来又心疼,以后就再也没提退学这件事。但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知道女儿心里对她有浅浅的怨的,毕竟她当时曾经想要牺牲她。但是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女儿来,女儿再带着自己的女儿来,是她的小孙孙呢,她抱抱,当时那件事她以为自己也许都忘了。
但是现在她病了,一切反而清晰起来。上年女儿一家回来的时候,她愣是拦在门口不让进,她斜着眼睛贴着女儿的脸说:“你知道妈有多苦!你为什么就那么狠心!”
很多邻居来围观,女婿又是城里人,脸皮特别薄。这时她又说:“只是让你出去打工帮哥哥,报纸上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别人做得,你为什么做不得,又不是让你出去当小姐!”
这句话重重伤害了女儿,邻居发出一阵阵轰然的笑声,最后女儿是哭着被女婿拉走的,怀里她的小孙孙扯着嗓子哭,但她已经不认识她!
儿子回来也是这样被她戗了一次又一次:“你考大学,你神气,你的前程是踩着你妈一步步往上走呢!”
半夜儿子睡觉,也被她惊醒,她坐在他的床边上低头俯视着他。“你长得又白又净!你是城里人了呢!你看你妈多苦,好苦,六月热天去给你背煤渣,煤渣!你大学读得舒不舒服?我摔了一跤滚到山坡下,煤渣全部戳到手掌心去了……”她使劲揉搓着那些早已消失的伤口,像个孩子一样泪大滴大滴下来,“好痛……”儿子抱着她,又心疼又不知所措。但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谁都受不了,儿女渐渐都不回来了,逢年过节别人家热热闹闹,他们家只有汇款单准时到达。她睡在家里面梦里都在叫骂,老伴一个人瑟缩着站在村外的小土冈上,看着归来的人走过一拨又一拨。
儿女不回来了,邻居不往来了。在她面前唯一勤勤恳恳陪着她的,只有那互相搀扶着一辈子的老伴了,她也没有放过他。
半夜他醒过来,是她在推他,开始推,后来拿脚踹,“滚!滚!谁让你跟我睡在一起。”她掩住衣领惊恐地缩在床的最里面,“我为什么要嫁你?你这个农民!”
那年月她成分不好,下放在他们这个穷乡僻壤里,因为心气高傲没少受欺负。别人家的儿女有爹妈从城里捎来的信、寄来的东西,她什么也没有。然后日子慢慢过去,别人家的儿女有家人亲戚想办法慢慢弄回城里,她仍旧一个人从地里直起腰,看着他们一个个远远离开。
她的爸妈在那场运动开始就不堪折磨双双离世,人世间只剩下一个冷冷清清无人理睬的她,一年又一年,她的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有个人一直在默默爱着她。他没文化,家里又穷,祖上的贫农,远远看见她直当她是仙女!现在他愿意不怕连累地娶她给她一个家,人说她多大的福气,只她知道自己穿着粗布红衣迈进那个破旧的小院时心里的不甘和不愿。但是他毕竟是个好人,成了夫妻她想该对他好。大冬天社里组织跳进塘里挖寒泥,他冻伤了腿,但是第二天还要去,不去就是不积极。夜里他痛得睡不着,是她呀,解开自己的袄子把他的腿裹在自己的胸膛上,他夜半醒来,发现她睡过去了,下巴还抵在他的腿上,脖颈儿暖着他的膝。
他有时觉得她也许不爱他,她和他话说得那么少,不像农村其他两口子那么吵啊骂啊,骂完了又亲热得要死。她和那些陆续离开村子、鼻子上戴着眼镜的知识青年才是一类人,看上去也更相配。但是这个念头他不敢多想,仿佛想啊想啊她就真走了,回到她该去的地方,像传说中的仙女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羽衣。她已经是他们这个家、是他和两个孩子最依赖的存在。他一觉醒来吃着她做的饭,穿着她衲的衣,她温柔美丽,她朴朴实实,对一切隐忍而克制,不管生活出现多大的坎,从不见她皱皱眉头。她就像一翼温柔的庞大羽翅,一家人在她的庇护下始能安安稳稳。
但是现在她骤然缩小,像只新生的鸡雏般无依无靠,心里刺痛她很多年的那些棱棱角角开始不管不顾地浮出水面,她打心眼儿里一直一直委屈嫁给他,事情一开始就不应该这样啊。她是李书琴,出身在书香世家,三岁就能背诵唐诗,六岁就学唱英文歌的李书琴啊。当初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是个才女,以后升大学、留洋、做学者的,不然为什么名字又带书又带琴?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满脸风霜,和这个一个字都不识的男人浪费着自己的才华,虚度着自己的时光已然多久,现在张开嘴巴,无声地合上,还能唱出一句往日的歌谣吗?
他发现她安静下来不跟他闹时,反反复复把家里的被子叠起来打成一个包,拿绳子十字捆了,旁边系上一个搪瓷水杯,杯子上印着一个红五星,还是那年月的物事,杯口磕掉了几块瓷,露出黑黑的底色。她的手法如此熟练,好像在梦里演练过多次。她心中那个冬眠已久的秘密,惊蛰一样在她懵懂的心里开始苏醒。
本小说最新章节在6@9书#吧首发,请您到六九书吧去看!
父母平反后,她终于收到一张曾经心心念念的返城通知书,说是迟来,是因为那时她的二女儿已然降生。她看看怀里喝饱了奶脸蛋红扑扑的女儿,看着满地爬的儿子,昏暗的煤油灯下墙壁上糊着发黄发脆的纸,他正因为风湿浸了腿,躺在炕上不能下地干活。她已经是这个家大半个顶梁柱,这里的一切她虽然不喜欢,但是已经与她不知不觉间血脉相连。她夜里安顿好一家人睡下后又忍不住把手伸进枕头下面摸摸,返城通知书在那里,实实在在冰冰凉凉地在那里硌着她的手指。她在梦里都忍不住打了背包就走,身姿无比轻盈,好像还是当初那个十六岁的少女,拿着通知书就这样走吧,出了门,出了村,太阳金灿灿照在前面的大路上,她终于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这个梦无数次叫她笑着醒,然后捂着嘴哭。最后她仍然没走,围着围裙坐在灶前,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妈。
现在这个愿望再度复苏,她无私了一辈子,终于该给自己自私一回。她在床沿跷起一条腿打着她的背包,用的是她当初下乡时用的那根军绿色的帆布带子,她歪着头哼歌,是做小姑娘时流行的《艳阳天》,她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红五星水杯抹得那样亮,她脸上的表情又天真又妩媚。
儿女们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她已经卧床好几天,快不行了。枕头边上还放着她反复打了好多遍才打好的背包,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她精神好一点会伸手摸它,对周围来看她的人说她病好了马上就走,她要快快回去,让爸爸给她补习,她说她明年还要考学。恍惚中她越来越小,十六岁的女孩想家啊想家,家在哪里?家在天涯。
弥留的时候家人都希望她清醒一会儿最后和他们说几句话,不是说人死前都有那么片刻回光返照么?但是她始终没有回过来,她最后一句话,迷迷瞪瞪地拉着老伴的手:“妈,我不想走!不想走!外面雨好大。”
儿女们背过脸去哭,老伴的眼泪滴到她的脸上。是的,很多年前她来的那天和今天一样,雨很大,下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