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4)
菊小姐她宋钿也是偶然知道这个故事的。
认识这个女子,先是因为一小片银子。
彼时宋钿住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出村五里,就是一个全国闻名的水乡古镇。宋钿也是中了那些游山玩水的小资文章的毒,看着那些山明水绿乌檐低垂、小小舟儿悠悠从河巷里划出的图片,以为那里就真是一个躲进就不理世事的桃花源,才硬是冒着被单位开除的危险先上飞机后请假地辗转投奔了来。
及至古镇两天,大大后悔。不过是个顶着老镇子名号的旅游景点罢了,大多数房子都是近两年仿古新修的,至于那乌篷船儿不过是拍照的背景,估计下水划不了五米远就会自行散架。小镇的居民又懒又刁,完全不事生产,就指着把游客当猪来宰以维持生计。一切都呈现着和宋钿以前逃离的都市相似的疲态,活像一个整容过度的妇人。
假期还长,康渡已经三天两头电话催着什么时候回去,电话的末尾无一例外是“说了三分钟了……说了五分钟了……长途话费很贵,别浪费我的话费……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索性抠了电池,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河边,风吹起瘦长的衣袂。
第二天她就来到开头的那个小村子。起因是乘拖拉机来的路上,那个瘦小又老实巴交的农民告诉她,他们村子里很多老银子,就是新中国成立前那些妇人们耳上手上戴的大圈粗耳钩耳环,绞丝银镯子,很多人家抽屉里边都压着有两件。女人最喜欢这些小东西,她被说得起了兴致。于是第一天就住在了这个老实人家,得到了一个小戒指,银圈掐花面,是老东西,上面的花几乎快磨平了。
晚上在那盏三十瓦的灯泡下,她一边听歌一边拿擦银布擦戒指,灰暗的表层渐渐像早春的污雪一样融化下来,褪出里圈的字迹,一笔一画手刻上去,稚嫩的“菊美”两个字。
宋钿心里一动,湿着手就那样从衣领里扯住一根细细的银链,银链末端带着体温是一颗白亮亮的小银锁,她把银锁抓在手里,正面三个镌刻的楷书字,从右向左念做“菊小姐”,反面是写意缠枝菊,横梁上小小一方落款,是一个“美”字。
是一个人的东西呢。
夜里宋钿做梦,有红衣女子在晦暗的天光下决然离开黑漆漆的梳妆台,镜子反射下,有锩着菊写着菊的小镯子、戒指、耳环、钗,喑哑地发着光。
天色还早,醒来时屋里闷热的空气让她出了一身汗。
隔壁的汤家作坊是做酥糖的,汤婆婆的小孙女端着盛酥糖的小瓷碗撵鸡仔玩。宋钿蹲在门槛上喝水。一小片银光,门前一瞬即失的女孩身上晃荡着窄边镯子,依稀花纹繁复。她咽了一口水招呼小姑娘过来看,是一对菊花镯子!一只上面有“悠然南山”的字样,那另一只一定有“采菊东篱”。还来不及细看,小姑娘就猛地抽回了手,大概看出了她眼睛里的贪心,女孩一边回头笑一边远远跑开。宋钿脚边只留下一块洁白的酥糖,嵌在石板地的缝里,衬着绿色的春草生得格外长。
她回头抽了两百块钱就去了汤家。
沉重的石杵砸着槽里半褐色的糖稀,碾子里一丝儿一丝儿的酥糖飞出来,渐渐变做雪白。在糖粉弥漫的空气里她俯头向半聋的汤婆婆说着那副镯子,汤婆婆“啊,啊”地答应,却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屋后催动石磨的溪水在流。
在竹椅子上并排坐下喝茶时,老太太问她:“想不想听故事?”
故事,就是故旧的事儿。
很久以前,汤婆婆的很久就是新中国成立前,那时她还是小丫头,以至于这个故事她也不能分辨到底是自己亲身知道呢,还是像现在宋钿这样坐在椅子上听大人絮絮说的。
反正那个时候,村子还是附近十里八方数得着的大村子,颇有几户富户。菊小姐那家,只能算个很不起眼的中等人家,但是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他家的女人都不缺首饰戴,金的银的有那么三五件,逢年过节戴出来很不丢人,不像有的大户,空架子,女人只好在银子里掺铜打首饰……
关于这些忆古的话,宋钿又耐着性子听老太太回忆了半天,应该是好奇那个“菊美”吧,没想到流传这么多年的东西,居然还有人知道它的故主。茶水凉了时,汤婆婆才又说,菊小姐入过私塾,认识几个字,平日更是有和村子里其他妇女不同的风致。喜欢穿浅淡的衣服,这就和天天巴望着托人去省城带两身花的阴丹士洋布的一般女人很不同。村里的人除了对于富户当然的仰慕以外,对这个偶尔出来遇见,发饰精致,长衣长裙,领子上盘着菊形布扣的女子多了几分特别的尊重。
眼看到了成婚的年纪,对菊小姐提亲的人家却不是很热心。差一点的家庭都觉得高攀不上,她那么洁净又冰凉。好一点的人家又瞧不上她家的家底,况且她也不是很美貌,据说很淡薄寡像,不是宜男的福气相。还是有一家人,在她正好的辰光托了人上门来说。
何家有一个小小的庄园,产米和烟草,属于那种——农忙时长工不够,自己也会把长衫扎在腰上下地一起忙活路的小地主。何家的儿子懒,但是地里缺人让他去帮忙,他也会扛着锄头慢吞吞地跟着走。他们说他高高大大,大脸蛋子,和这家的菊小姐家世人才都配得起。
转眼近中午,汤婆婆一边扑了身上的糖灰一边进屋,她要预备做饭,如果宋钿想听故事,午后可以再来。
宋钿坐在竹椅上没动,这样的故事教她很郁闷。
同样她的生活里只有康渡。康渡“卑劣”地认为她离他不了,非他不可,因为宋钿的生活里没有其他男人。
很可笑吧。家庭健康正常成长起来的女孩儿,普通正规大学毕业,财会专业,工作过得去,有一两个至交女友,慢慢地嫁鸡随鸡去了上海啊广州什么的做云烟散,她周围也就没什么人,更加连逛街也不爱。每天下班蜷在家里上网、看无聊的热播剧,人长得又瘦又长,握起遥控板来嫣红边的细布袖子有气无力地从细溜溜的手腕上滑下,雪白皮肤下有骨,青棱棱的筋一起一伏,就这样的日子,还能找得到谁来喜欢?有个大学专科毕业、月入两千有余的康渡来陪她耗就不错了,所谓“家世人才都配得起”,一样的。
但是心里还是黯然。女人喜欢一个人,打心窝里真是流光溢转开出大朵繁花来,你在她眼角盼顾、嘴边自己回过身去低头含笑的那份风情里,都能嗅着那些花瓣香呢。但是命运里遇上康渡,宋钿心里的枝子粘着冰,叶子爪子一样蜷着,她拒绝花开。但是拒绝又怎么样,她一时半会儿是放不开康渡的。
如果离开他,自己二十七八的年纪,交游又有限,只能等着别人介绍,但是大多数人都是抱着恶作剧的心态介绍一些返销回来实在卖不出去的歪瓜裂枣给她,劝她,“心气不要那么高。”
菊那时是不是也听过同样的话?
人跟人之间都是憎人好乐人坏的,他们在巴巴地等着呢,等着看她最后的下场和笑话,他们企图用命来叫她服软,用自己庸常而表面得意的幸福来刺激她的失意。这就是年龄渐渐大起来的单身女子必将受到的公众刑罚。
有个康渡终究是好的,至少她挽着他的手臂时,可以抱着兔死狐悲的心态去哀婉一下别的心高命薄的女子,然后回过头来,还有属于自己的小小幸福。
这样的情事两千多年前的曹操就有了定义,谓之曰: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菊小姐在何家的媒人前,颔首低眉半晌,手中的绢子绞来绞去,女儿心样绞做一团。人说,到底是未出闺门的女子脸皮薄啊,其实是她的心里有分较,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这么起身回了里屋。媒人面面相觑,只得回去。
一个月前村子里出了一件大事,李家的大少爷坐了车又渡了水,从遥远的东洋回来了。他以前在京师的学堂念书的,还参加了什么运动,村里人悄悄地咬着手指,以后怕是个什么人物呢!
村西绸布庄的大娘来串门的时候,给菊小姐的母亲带来一匹新舶来的开司米洋布。她嗑着瓜子儿说起李家的那个大少啊,高高瘦瘦的身体,在村前的牌楼前抬起了头来,眼睛是清亮亮的,说着老姐儿几个红了脸吃吃地笑。菊小姐在一边绣花,秋水横波缠枝菊,装作不在意。但是布衣领下的胸口,一小片肌肤烧得发烫。她在她的绣房里再次撑起了窗杆,从这个方向,那天她是看过他的啊,就那么偷偷地一眼,引得他心有灵犀地抬头一望,她惊措得手一抖,雕花窗格“啪”地合下来,她呆呆地站在窗前,好像那唱词里:姑苏河边上欲断了魂。
夜里宋钿把手放在胸口那枚贴身戴的圆溜溜的寄名锁上,想象着菊小姐的手也曾交叠着抚摩着这颗锁,锁在微微地发烫。她在梦里百转千回着与他相遇。
杨柳岸晓风残月,人生只若初相见,凤凰台上凤凰游,姹紫嫣红开遍……
正的,野的,该女孩想的,不该未经人事的姑娘想的,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走火入了魔,魇里狰狞的鬼怪骷髅,想着是他变的,她也欢欢喜喜地搂了过来亲。门外冷月下敲了三更板,她醒不过来,她在梦里一身汗一身汗,浸透了她的菊花袄。
早上起来宋钿有些咳,想是前夜里没盖好被子,再加上古旧的村庄上又起了寒雨,淅淅沥沥更觉得凄清,年前在江南布衣上买的撒花夹衣也抵不了这初秋的秋寒。要不是对菊的故事刨根究底地好奇,她真是动了归家的念头,况且午后接了康渡的电话,听见她鼻塞着讲话又喊她的小名,嘱她吃药,多喝水多睡觉……她在电话里不耐烦,挂了电话未必没有被人牵挂的暖意。
但是汤婆婆的记性不是很好,她好像有心磨着宋钿样,这个故事模模糊糊,就跟小镇子的雨天一样,总不愿讲个分明。在这上百年的古旧碎片里,一摸就沾染上一手指尘,她知道当年那村子里兴起不大不小一桩事,就与那李家大少有关。
李家在庄子上真可以算得上望族,祖上出过状元公的,现家祠上都还悬着赐的匾。就是到了大少爷父亲的那一辈,族叔里也放过一任知县。这么一个诗书礼仪的家庭,好容易逮着大少爷回来了,首先想着的就是给他安排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好给这匹野马套上一个笼头,让他着起长衫来好好做个顶起门户的当家人。消息一传出,十里八乡自认为般配得起的家庭都托了媒人前来说项,女方赶着男方配也算是稀罕。菊小姐吃饭的时候,也常常听得家人这样笑,但是没人想得起她,甚至为着她的心情在跟前避讳一下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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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定了王家的姑娘,据说李家太太把所有看得上眼的名媛淑女的照片在堂屋桌上拢了个扇形,让他去抽一张。大少爷自己看自己的洋书,是不耐烦近前的。消息传出来有人暗暗揣测,不是心中另有中意的人儿?
消息传到菊小姐的耳朵里,她一针下去刺穿绷子上的绢布,白描素菊的蕊,有一点红颜色缠绵漾开来,那是刺破了手指流的血,但是她面上仍旧波澜无碍。
正月过后李家大少随着家里的执事礼节性地拜会庄上的门面人家。菊小姐家也在其中。菊一夜一夜没睡,又怕有乌眼眶子,强行闭了眼。早春的风吹了罢,一夜细细地响,叶子和花全部湿油油地长出来,像菊梦里嘴唇湿润的话,被子里不安定地悸动。她想自己是怕要化蝶的茧儿,白嫩嫩的胳臂,还有腿,蹭着黏黏的丝裹就的重重城楼,梦里在走,一下又一下。
五更天菊起来描眉,闺房里静静的生怕弄醒人,猫在门槛外呼吸远远地响,昨天晚上它叫了一夜呢,让人的心那样躁。
最后她复又洗干净好容易描上的妆,从外头回来的男子眼界是不一样的,她要他瞩目三分,不要把她混同为村里艳俗的碧玉们。
晚上华灯初上,中门摆开,专属男人们的宴会终于开始。女眷们只好偷偷躲在仿内廷的仕女石子插屏后偷偷地看、低低地议论着庄子上仙人一般被传述的大少爷。这时,有人觉得自己颊边刮起一阵风,有白衣白披肩的人飘飘荡荡地走了出去。
席上酒宴正酣。人们突然安静下来。李大少爷只看见一个惨白面颊、高高瘦瘦的女人,装作旁若无人样从黑漆漆的里间走了出来。这个女人,坐到了他对面的位子上,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但是她仰起的脸、低垂的眼睑,仿佛都是在让他看她。他觉得怪异无比。
准确地说,这个庄子上的女子他都是看不起的,就像路旁的花,虽然盛放浓烈,但是旁边说不定还有一大团牛粪。但是并不妨碍他自上而下地欣赏她们的花哨,又羞涩又野性的生命力,让培养起城市胃口的他觉得极其有趣。而面前这个女人是多么古怪而不合时宜,明明是一样的村姑,却自认别具一格摆出一种姿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