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蓝霜狐4》(9)
微风中的信物
森坡是个残忍的男人,他最残忍的地方是从不肯欺骗她,从不肯给她一点海市蜃楼的幻象。郁蓝是个安静而聪明的女人,对于生命并无太多奢求。她唯一渴望的便是拥有一件温暖的爱情信物,像幸福的黄手帕那样的,古典而坚贞。当然,有人将富士山的空气罐装起来,还有人收集南极的石头,用来送给恋人,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
遇见森坡的时候,郁蓝正在做酒店的前台。酒店是五星级的,浮华光艳,然而郁蓝却很朴素,妆容清浅,有点淡淡倦倦的样子,像是等着谁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那是一个淡季,客人稀少,并且行影仓促。大部分时间里,郁蓝都在发呆。她不大合群,不像那些做前台做到烂熟的同事。表情甜腻地与来自东南亚、皮肤黧黑的富商周旋。
有一天傍晚,起了风,风里有簌簌的落叶的声音。有一名马来西亚的客人到前台来结账,他的行李很多,客房部的服务员小芝跟在后面帮他抱一只巨大的景泰蓝花瓶。郁蓝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刻绘精致的瓷器,色泽柔润,但一定是昂贵的。古雅的中国货向来可以卖得天价。
客人刷卡,他在清单上歪歪斜斜地用中文签名,森坡。郁蓝例行公事地将他入住时寄存的文件袋交还给他。森坡道了谢谢,穿过明亮的大堂,外面停候着一部酒店专用的“taxi”,1993年的林肯。郁蓝低下头去整理账案,忽然之间,她听到一声异常尖锐的碎响,她抬起头,那只花瓶从小芝的怀里飞出,摔得粉身碎骨,在泛着蓝色光芒的地面上简直是一种尸陈遍野的惨状。小芝徒劳地伸手捡拾碎片,惶恐地解释,惶恐地道歉。
郁蓝心里一惊,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老鹰护小鸡似的遮掩着小芝的身体。阔客们往往是最最计较的,上一次发生类似的事件,同事被踢断了两根肋骨。可郁蓝是知道的,小芝刚刚有了身孕。然而森坡看也没有看郁蓝,身手矫捷地绕过她,一把抓住小芝的手臂。完了。郁蓝绝望地想。
森坡没有动手,他气急败坏地嚷嚷出一大串广东风味的鸟语,根本无人懂得。小芝吓坏了,流着泪,浑身哆嗦,她越是怕,森坡越是急,后来干脆举起小芝的胳膊。大家这才看见,小芝在混乱中轻微地弄伤了自己。森坡不过是急切地叫人拿药棉。那一刻,郁蓝彻底怔住了。
郁蓝渐渐留意到森坡。他下一次来,是在这座城市最美的辰光,客人们多半携带家眷来度假。森坡仍然独自一人,日程安排得很紧凑,不断与人在酒店的商务厅里洽谈生意。森坡五官俊秀,并不是典型的马来人,但他的肤色同样黧黑黧黑的,让人想起烈火与炽热的阳光。
有一晚,郁蓝值夜班,森坡回来得迟,微醺中,他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伫立在郁蓝面前,递给她一枝天堂鸟,很美丽的热带花卉。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眼神温柔。郁蓝慌乱得无以复加。森坡突然凑近前来,静静地用英文说:
“我想告诉你,你的眼睛很清澈。”
他身上有微淡的香氛,隐约的,淡至若无。在那暧昧的气息里,郁蓝的心神刹那间有中蛊般的荡漾。
一直到躺在森坡暖暖的怀里,郁蓝依然有晕船一样的恍惚。这场邂逅并不是她预先想要的,没错,森坡的确相貌好看,而且善良、有修养。但总有些什么是不对的,譬如国籍,譬如家境。除了激情,他的一切都是陌生而神秘的,令郁蓝无从把握。
在寂静的夜里,偶尔郁蓝会失眠,她无声地注视着身畔的男人。森坡像个不安分的孩子,老是把被褥弄到地上去,睡衣的纽扣敞开着,露出健康的肌肤,郁蓝悄悄嗅吻他的胸口。森坡坚持用同一个牌子的香水,颈项那里,气息相对浓烈一些。那种香味是郁蓝从来没有闻到过的,蕴含着植物潮湿、温淡的清苦味,犹如置身在雨后的丛林,满眼都是吸饱了水分的树皮野草,非常自然,非常舒服。
单单从香水中,郁蓝就知道森坡的品位是一流的,而且,是专情的。郁蓝从来没有问过森坡的香水是什么名字,那里面有她永远无力涉入的繁华奢靡的世界。
森坡慢慢告诉了郁蓝自己的家世,他是华裔,祖父那一辈在马来西亚已经是出名的富有,而他,是含着银匙出生的。森坡在很小就订了婚,未婚妻与他门第相当,家里有很大一片橡胶园。
森坡坦白地说,他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不会荒唐到接受父母之命的婚姻。有一度,他很喜欢自己的未婚妻,她在德国读书的三年,他时常忍不住千里迢迢去探望她,有一回碰到下大雪,他在中转的机场困了两天两夜。她是他年少时的爱人,他们有过清澈的初恋,是与成年人的爱和欲望完全不同的初恋,干干净净的。尽管什么都在郁蓝意料之中,她还是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
森坡羁留了一个冬天,春暖花开时,他回了马来西亚。郁蓝照旧做着前台琐碎的工作,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总是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接听,因为森坡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刻打过来。郁蓝握着听筒,脸上现出幸福而苍茫的微笑。
森坡在中国的分公司发展到了相当的规模,他留下来的时日也越来越长。有一阵子,他们谈到了婚事,森坡甚至把郁蓝的相片寄给自己的母亲。闲了森坡拉着郁蓝逛家具店,宜家的分店开张时,他们一口气买齐了全部的家居用品。郁蓝的手被森坡握在掌心,她快乐得像在做着灰姑娘的梦,患得患失,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踏碎了梦里的水晶石。
当森坡特意订购的婚纱从香港如期运到时,森坡的母亲来了。郁蓝在镜子前试穿婚纱,不是大蓬蓬纱那种,是贴身的白缎,脚边玲珑的裙摆像是美人鱼的尾巴。郁蓝从镜里瞥见森坡母子,森坡的眼里都是笑,他的母亲却紧抿着薄薄的嘴唇,表情异常严厉。郁蓝无端端地,觉得冷。虽然这是盛夏。
森坡陪着母亲去拜望郁蓝的家人。郁蓝住了20几年的陋巷里积着污水,两边的屋檐下挂着辣椒以及晾晒的衣物什么的。森坡帮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拎起华贵的裙角,郁蓝望着他们,心中骤然升起了迷路一样的恐惧,仿佛在深黑的隧道里摸索,找不到出口——郁蓝揣测了很久的结果在云遮雾障中缓缓凸现了出来。
再后来,由森坡的父亲出面结束了家族公司在中国的贸易,森坡被派往法国开拓新的市场。郁蓝照样起劲地接听电话,在电话里跟森坡窃窃私语。下了班郁蓝骑一个钟头的自行车赶去上法语课。森坡正在努力帮她办护照。郁蓝认真地念着那些法文单词,她学会了说爱、怜悯、消失,并且拼命拼命地记住它们。
法语班的课上到第三个阶段,森坡给郁蓝写了一封信。信里是英文,那是郁蓝第一次看见森坡的字迹,清秀的、整齐的,一如他本人。郁蓝没有马上阅读,她先给法语老师打了电话,终止了学习。她知道他要说什么,用信的方式,而不是他惯常的邮件电话,那一定是郑重其事地诀别了。
森坡在信里说,一周前,他的父母和他的未婚妻到了法国。他陪他们游览了名胜名景,自始至终,那无辜的女孩都很沉默。她不逼迫,不追问。她的隐忍叫森坡无所适从,面对曾经爱过的女孩,他挣扎得厉害。
信写到这儿戛然而止,没有结尾。森坡把句号留给她来完成。艰难的、婉约的、惨痛的句号。郁蓝下意识地看了看邮戳,信是23天前从法国寄出的。一个月过去了,当信息漂洋过海到了郁蓝手中,也许缱绻停留在森坡体味里的,已经是那个将要继承橡胶园的女孩了。
郁蓝很静地清理着法语书籍,她没有哭泣。森坡是个残忍的男人,他最残忍的地方是从不肯欺骗她,从不肯给她一点儿海市蜃楼的幻象。郁蓝停了手机,换了邮箱,但如果森坡真要联络她,终究是会有办法的。但他没有。
那一屋子的宜家家私,郁蓝辗转托给了森坡的一个密友,也是一位马来西亚商人,他会想办法替森坡处理。郁蓝换了一间酒店做,规模和薪水远远及不上从前,客人大部分是温州客商。郁蓝平心静气地一天天活下去。碰到森坡那一年,她对简单的、油盐柴米的婚姻生活充满憧憬,尤其是森坡,开初他给了她致命的诱惑,到头来又给了她沉重的一击。仿佛一个人只想玩跷跷板,不小心竟然上了惊险刺激的翻滚列车,吓破了胆,再没有勇气尝试任何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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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日郁蓝路过新开张的百货公司,香水柜台闪闪的姿彩吸引了她。她信步走进去,随手拿起一根试香的玻璃棍,一股熟悉的气息猛然间铺天盖地地袭来,瞬息,郁蓝感到轻轻的晕眩。呵,森坡,那是森坡的香。
kenzo。郁蓝情不自禁地念出它的名称。kenzo,翻译过来,是竹子。郁蓝终于知道那无法言说的气息是什么了。是苍绿、朗润的竹,而且是中国画里经典的墨竹,无比静美,在深秋的风里散溢出疏淡的哀伤。
郁蓝买下那瓶香水,喷洒在枕席间,她的周遭,重新有了森坡的存在。郁蓝明白,那些蛊惑的淡香,就是她拥有的信物了,也许它终将引领他们在世间重逢,也许它带来的不过是长久的、长久的怀念罢了。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