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蓝霜狐4》(3)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蓝霜狐4》(3)

姜汁热窝鸡天上有月亮,不知为什么,月光是白颜色的,很淡很淡,落在地上,像淌了一汪水。门外的泥地空无一人,墙角岿然不动地躺着长条木板凳,凳上两块磨刀石,一块小而黄,有黑色横斑。一块铁青,呈不规则的三角形,下部圆而润。两块石头影子重合着影子,牵扯着,交叠着,是在打架呢。

姜汁应当在哪道程序里出现呢,是在烹饪接近尾声时,往半成品上那么滚烫淋漓地浓浓一浇,还是伴随着整个炖或焖的过程,让汁液酣畅地滋滋渗入皮毛与脂肪的每一寸纹理,甚至是在一开头,在脏污而血腥的洗涤中,就糅合进姜这种食材的轻香微辣。

这问题始终困扰着夏薄荷。她是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于是,就去找阿蛐。阿蛐是从同一个村庄出来的。遇到不甚明了的事情,薄荷就去请教阿蛐。阿蛐做了六七年的保姆,有见识,有胆略,有气魄,不像薄荷,时时陪着怯懦温顺的笑,十二万分地小心着,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样子。

阿蛐的主人很阔绰,住着一幢独立别墅,有草坪有游泳池,穿制服的保安像古代有钱人家的石头狮子那样,一左一右地把着大门,纹丝不动。薄荷来找过阿蛐好几次,保安已经认得她,顺利放她进了小区。

薄荷岂敢堂而皇之地走正门,蹑手蹑脚地从洞开的侧门溜进了厨房。阿蛐正在煲汤,天气热,她的头发在耳边挂下一绺,湿腻腻地贴住颊骨,像哪个顽皮孩子在她脸上画了几道墨痕。薄荷姐,亏得你来了!阿蛐一见薄荷,三两下摘了围裙,胡乱擦擦手。劳驾你替我一会儿,孩子他爸在铺子上捅娄子了,说是都惊动110了,我得赶着瞧瞧去。

是吗?薄荷一愕,那你快去呀!阿蛐拔足朝外跑,扭头交代一句,那汤是赶中午喝的,再过小半个钟头,放一搓儿毛毛盐就是了。

薄荷应着,坐下来,守着微蓝的文火。锅里汤液轻微翻滚着,是玉米须煲乌龟汤。菜篮子搁在薄荷脚边,她刚去过菜市场,篮子里有新鲜鸡肉,有才上市的生姜,很大的一坨,是好几块生姜纠结在一起,缠裹着黑泥。薄荷要向阿蛐弄明白姜汁现身的时段。

薄荷是个认真的女人。这从一道菜的做法上就可见一斑。家常菜她是行家里手,可是她是有原则的,一切的步骤都是按照母亲早年的言传身教。出嫁以前,烹饪是她的必修课程,贤惠的母亲教授了她厨房里的种种技艺。母亲虽不是正经厨子,可是方圆百里,谁家有个婚丧嫁娶,都要三请四请地求她上门掌锅勺。多年来薄荷恪守规则,谨遵教诲,火候分寸搭配,全都是有条有理一丝不乱的,绝不轻易地抛弃章法。做姜汁撞奶的时候,她会将温度计插进牛奶锅,当水银滑向70c,她立即倾进姜汁,毫厘不差。

是的,姜汁松花蛋她是做过的,姜汁藕片她是做过的,姜汁扁豆她也是做过的。在县城打工的时候,薄荷还学会了用姜汁兑上可乐,煮滚了,咕嘟咕嘟灌上一大杯。那家伙的味道可真不赖,发汗治感冒的效果亦不含糊,如果姑且算作药的话,所谓的灵丹妙药也不过如此了罢。

姜是个好东西,家里的老年人不是经常絮叨吗,冬吃萝卜夏吃生姜,不必劳烦医生开药方。到了夏天,薄荷哪年不是满满地泡上几大缸子仔姜,晚饭时节,熬一锅黏稠的稀粥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再来一盘泡仔姜,实在是锦上添花,一定是要多吃两碗高粱红豆稀饭的。一吃就吃撑住了,那是自然的。缸里捞出几根仔姜,再就是几只红红的辣椒,切得比头发丝儿略粗一点,加上点糖,拌上点醋、香油,色彩缤纷的一小碟子,哎呀呀,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筷子挟一小撮儿,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来一小撮儿,一碗饭就完了。赶上邻家有客人上门,桌上肯定是少不了一道仔姜菜肴,仔姜炒鸭,仔姜肉丝,仔姜是必得到薄荷这里讨要一些,薄荷是慷慨的,大大方方地捞上一钵,口中却不忘记极热情地谦虚着,盐搁得重了些,水浸一浸就好,别见笑啊。

然而就是这道姜汁热窝鸡生生地难倒了薄荷。如同一面突然开裂的冰层,水面漂浮着巨大的碎冰块,毫无征兆的,就将她横亘在了河岸的这一边。

是陶主任提起的。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陶主任的筷子懒懒地拨拉着盘里切得细细的肉丝,又拨拉着晶莹碧绿的西芹,有些没胃口似的,就闲闲说了句,小夏啊,上回我去四川考察,他们那里有道姜汁热窝鸡,蛮不错的……

薄荷没来得及回答,就被陶太太抢了话头。谁不知道你呀,一没酒喝就没精神头!陶主任看了薄荷一眼,尴尬地嘿嘿一笑。这不是没办法吗?其实我也不想喝啊,又伤身体又损形象,瞧瞧我这肚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陶太太抢白他,那你怎么不好好吃?!难得在家吃顿饭,我专门叫小夏给你做了几道清淡有营养的菜,这肉末酱茄子不好?这西红柿牛肉羹不好?

好好好。陶主任连连说,夸张地挟一大筷,囫囵吞进嘴里,手就搭上了陶太太的肩膀,谄媚道,千好万好比不上太太好。

姜汁热窝鸡是按下不表了。不过薄荷倒是牢牢记下。因为无知,所以惦念。姜汁,热窝,鸡。三个词语仿佛三块沉甸甸的石头,挤压在她心上。这阵子她格外留心地做了好多味鸡肉,什么口水鸡、辣子鸡、光棍鸡,白果鸡丁、清蒸葱油鸡、菠萝炒鸡片、宫保鸡丁,变着花样地端上桌。

是不是猪肉涨价鸡肉跌价?终于有一天,陶太太不满了,旁敲侧击道,小夏啊,你不必替我们省钱的,囡囡眼看就高考了,营养得全面保证。囡囡是陶家的千金小姐,如珠如宝,谁都不敢得罪她,可是囡囡是叛逆期的少女,偏偏跟陶太太掐着拧着。陶太太不让再做鸡肉,囡囡在一旁。囡囡说,夏阿姨,鸡肉热量低,以后顿顿给我做。

于是,连麻烦死人的熏鸡啊话梅鸡翅啊,薄荷都不厌其烦地做了一遍。然后,黔驴技穷了。把所有的菜式轮番重复一次。直到囡囡终于叫了停。囡囡发话,夏阿姨,你改买鸭肉牛肉鱼肉吧。陶太太跟屁虫一般地重复,小夏,你改买鸭肉牛肉鱼肉吧。囡囡瞪她妈妈一眼。陶太太是税务局的会计,平日纵然和善,脸上时刻微微笑着,定下的规矩,却是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温柔里透着不容分说的意味,像裹在稀泥里的硬石头。可是到囡囡跟前,她是不折不扣地成了一团稀泥,没有一丝脾气,没有一丝形状,随她捏着糅着。

薄荷于是换了品种,把各种鸭肉牛肉鱼肉的经典菜式全都尝试过了。有人送给陶主任一篓肥美的多宝鱼,薄荷红烧了、清蒸了、油炸了,又不厌其烦地把鱼剁了,包成饺子。

不过这时候,薄荷决定要做姜汁热窝鸡了。虽然没有任何人再度说起这道菜,就连陶主任,都跟忘记了似的。但是薄荷死死惦记着。一天一天的,不做不成了,因为她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如芒在背,如骨鲠在喉,憋得她难受,也憋得她愧疚。愧疚什么呢。别忘了陶主任是谁,陶主任可是她夏薄荷全家的恩人。恩人的含义是什么?薄荷没念过太多书,不晓得字典上这两个字是怎么样解释的,不过在她的概念里,恩人,就是天。恩人的话,就是天的旨意。除了执行,还能怎么样呢?

阿蛐十几岁就出来打工,早年在餐馆做过小妹,薄荷猜她闻听过这道菜。她起身望望厨房窗外,阿蛐还没回来。窗边的墙上粘贴着一只缺了角的小镜子,在炉灶旁刚好可以照看。薄荷就无声地笑了笑,阿蛐可真是臭美。阿蛐的老公在干杂店里当伙计,人有点脾气,动辄就挥胳膊动粗的,换工无数,还是没有丝毫的收敛,隔三岔五就要老婆帮他收拾残局。

微火熏染着薄荷,渐渐的她有点困。夜里没睡好,白天就有点恹恹的。这阵子她老做噩梦,黑暗沉寂里,出现可怕的声响,是锐利的刀刃沉闷结实地划拉过坚韧的石面。嚓嚓嚓,嚓嚓嚓。有节奏,有质感,有劲道。一来一去,一来一去。嚓嚓嚓,嚓嚓嚓。那响动它有脚啊,徐徐游走,徐徐游走,毒蛇一样的,拔凉拔凉地掠过皮肤,刺啦,一道裂缝,爽脆如裂帛。微蓝的血液奔涌如注。薄荷在惊恐的梦境里跨出门廊,天上有月亮,不知为什么,月光是白颜色的,很淡很淡,落在地上,像淌了一汪水。门外的泥地空无一人,墙角岿然不动地躺着长条木板凳,凳上两块磨刀石,一块小而黄,有黑色横斑。一块铁青,呈不规则的三角形,下部圆而润。两块石头影子重合着影子,牵扯着,交叠着,是在打架呢。风吹着,锥心透骨的冷。她猛地回过头去,身后一个人都没有,而那磨刀声却又响起来。嚓嚓嚓,嚓嚓嚓。刀与石的暗影间,闪出清冽的光芒。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满脑门的汗,再也睡不着,对着天花板发愣。

阿蛐一直没有返回,不过主人家倒是回来了,四个女人说说笑笑的,越过花圃,跨进大门。薄荷紧张地一缩脖子,蜷缩又蜷缩的,生怕被察觉。薄荷认得她们,那个姿容优雅的中年女人,就是陶太太,她的女主人。穿古典式样丝绸褂子的老妇人,是陶太太的母亲,另外两位,是陶太太的小妹妹和弟媳妇。陶太太的小妹妹长年定居美国,是一位画家,三十几岁了,依然独身一人,不过偶尔回国省省亲,弟弟弟媳是本地知名的泥沙厂老板,也就是阿蛐的东家。

时间还早,不如陪妈打几圈麻将?有人提议。阳光房里有一桌现成的机器麻将,几个人落了座,麻将稀里哗啦响起来,屋子里登时就热闹了。薄荷一边搅搅浓稠的汤汁,一边忍不住又朝着窗外顾盼,期待阿蛐早去早回。屋里传出说话声,陶太太的母亲耳朵背,所以她们的语调都格外地提高了一些,薄荷这头听得清清楚楚。

妈,不要担心,糖尿病没什么了不起,注意饮食就没事了。

是啊,妈,我专门叫阿蛐用玉米须煲了一锅龟汤,听说治疗糖尿病是很有效的呢。

三万!

阿蛐是什么?是人名么?

碰!

是我家保姆的名字,据说户口簿上是叫蛐蛐的,嫌过于拗口,才改了叫阿蛐。

蛐蛐?哈哈,还蝈蝈呢!

这有啥可奇怪的,大姐家那个保姆,还叫薄荷哪。

七条!

蛐蛐?薄荷?这都什么呀!这些父母简直不负责任!

胡啦!清一色!

小妹你以为这儿是美国啊?山野人家,女孩子不值钱的,给起个名号就不错啦。

薄荷听得羞惭,仿佛她便是那荒唐随意的父母。山乡风俗的确向来如此,生了女儿,已经懊恼不已,谁还有心思揣摩深邃奥妙的中国文字,反正一经长到胸脯鼓鼓屁股翘翘的年纪,红布一蒙,就是别人家的人,因此逮着什么取什么。姓唐的人家,闺女落地时,恰是秋蝉齐嘤,就叫唐秋蝉。姓李的人家,在收割麦子的季节得了女孩儿,那自然是李小麦了。尤其是那超生出来的,爹娘根本就不会捏着钞票求爷爷告奶奶地为孩子上户口,干脆直接连姓都省略了,比如,生在藕田里,就叫莲藕生,还有叫黄麦管的,有叫苜蓿的,逮什么叫什么,率性而为。

不过薄荷并不是这样的母亲,她的头胎是丫头,家人都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薄荷却是郑重其事地照着家谱的辈分,取其志字,斟酌又斟酌的,唤名志丽,有志向而美丽的女孩子,呵,在贫瘠的山里,是多么奢侈的愿望。然而志丽出生以后,一家子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承继香火的男丁,可是薄荷突然间就不再生养,试了无数的偏方,服了各样的中草药,拜尽了周边寺庙的求子观音,薄荷的肚子仍是毫无动静。好些年过去了,公公婆婆已经灰心丧气了,薄荷的第二胎反倒不期而至。是个男孩子,方头大耳,肤白目清。薄荷叫他志勇——想到志勇,薄荷的心一阵抽搐。志勇是她心里永远的伤痛。

嫂子,你家阿蛐一个月开多少薪水?

九同!

四百五十元,包吃包住。

哟,你们这儿的保姆真便宜啊,要在美国,蓝领阶层的待遇可是丰厚得很呢。

阿蛐的收入算不错啦,小妹你不知道,你大姐家的薄荷,死活要在她家当保姆,还全免费呢,一分钱不必掏的。

免费?是吗,大姐?为什么呢?她脑子进水了?不用赚钱了?

二条!

什么不用赚钱?人家那是报恩!

杠!

报谁的恩呀?大姐,你帮过她忙?

不是我,是你大姐夫。

四万!

哦,大姐夫是堂堂县委办公室主任,伸伸小指头,就可以搞定这种平民百姓家的头等大事,是帮了她什么?替她孩子找工作还是怎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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