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蓝霜狐4》(4)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一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蓝霜狐4》(4)

荼縻

某一夜,就像得到了一道神秘的指令,菜花摧枯拉朽、奔腾澎湃地盛开了。菜花一绚烂,男人就犯病。男人的节奏与菜花的节奏保持着高度的一致,他的眼神邪了,口水滴答下来,素婶积攒了一年的可怜巴巴的钞票们就撒着欢地朝外窜。老太太身板瘦小,并不驼背,前胸却像被谁重重踩了一脚,凹陷了,瘪下去了,看不出起伏,仿佛一张单面的纸片儿。她面对电视机,端坐如泥,挺直的腰板与笔直下垂的双腿跟那把椅子呈平行的姿势,骤然一看,就像两把叠放在一起的靠背椅。她的怀里牢牢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包,每隔几分钟就会站起来一次,走到病房门口,朝外瞄一瞄。这是标准的陪护亲属的姿势,警惕、警觉、紧张,整个人像一张绷紧了的弓箭。

王村她们倚墙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分吃着28号给素婶的一串红提,尽管谁都没刻意朝9号病房放眼张望,但老太太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9号是妇科病房唯一的一间vip房,说是vip,却不是一室一厅的套房,一个带卫生间的单间而已,但在这所设施与技术在西部省份里数一数二的妇产科医院,已是极度的奢侈。要知道门诊大厅熙熙攘攘的人流,堪比春运时的火车站,而每天早晨排队预约手术的场面更是形如大型超市岁末甩卖时疯狂抢购的情状。王村听上了年纪的护工说起从前这里倒有好几间vip房,最近两年,病房面积益发的寸土寸金,就改了双人间三人间多人间,增加容量。9号硕果仅存。

能够住进9号的,大致分为以下几类人:女性要人、要人的女性亲属、女性阔人、阔人的女性亲属。这样的人,注定是被簇拥的,走到哪里都不会寂寞,哪怕是医院,等着鞍前马后献殷勤的人多如牛毛,太多的人以能够轮上为她们奉洗脸水、梳头发、擦屁股而欣喜若狂。这样的女人,是另外一种生物,她们脱离了混杂着汗臭屁臭体臭的劳苦大众,她们置身于高海拔地带,傲视苍生——亦被苍生仰视,权力与金钱为她们的身体营造了神秘的香氛,她们的分泌物和排泄物似乎没有异味,可以让伺候她们的人倍感荣幸乃至顶礼膜拜。这样的女人,不需要掏腰包请护工。王村她们因此极少踏足9号。

眼下这位9号,稍显异常。前一任前呼后拥地出院了,随行队伍太过庞大,以至于王村她们都没辨认出谁是病人。人家大队人马地一出门,等候在门外的老太太抱着两个包,立即一溜烟闪了进去,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再不肯挪窝,跟挤公交车占座一般的身手敏捷、神色坚定。这小家碧玉的做派,这形单影只的格局,跟9号太不搭调了。

搭调不搭调,不过是一闪念间的八卦,王村慢腾腾吃着红提,眼角的余光留意着走廊来来往往的人群。临近晌午,是倒腾病房的辰光,出院的差不多办完了手续,病床腾空了,icu里的病人就该陆陆续续转下来了。这正是写生意的时候,她们这一行(如果护工算是行业的话),喜欢用“写”这个动词。问:“写上没?”答:“写上了”或是“没写上”。有了这舞文弄墨的字眼打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多么文绉绉的活计呢。

与上一轮雇主结算过了,王村就在走廊里候着,几个人聚在一起,闲闲散散的,低低地聊着,低低地笑着。彼此之间虽然是竞争关系,但谁都不会表现得太急太饿。猴急的那个,何九,长期驻扎在电梯口,一见人来就腆着脸上前,被素婶戏谑为“脸笑得跟张烂饼似的”,早被她们排斥在外,孤魂野鬼似的做着独家生意,没了相互的信息与照应,断档的时候倒比她们多。

大白天的,走廊里仍亮着灯,白色的光芒淌过微蓝色泽的地板与门扉,不知怎么的,竟泛出一层凄凉的青灰。9号就从那天地一色的青灰里由远及近地被推过来了,王村她们的眼光尾随着,一路目送进病房。平板车推了进去,icu的搬运师傅竟又折转身来。几个女人试探地慢慢往前凑,搬运师傅扫一眼,朝王村喊了一嗓子:“小王!”王村应声挺身而出,其他人讪讪退开。

估计是老太太身单力薄,求着搬运师傅给推荐护工,病人家属通常以为穿制服的就是医院的正式职员,值得信赖,其实搬运师傅不过是农民工,也姓王,王村攀过几次交情,叫过几声“叔”,人家见王村懂事,有活儿就推荐给她。

王村搭把手,与搬运师傅以床单为工具,麻利地将人挪移到病床上,躺好,盖好,没费什么力气,9号露在床单外的一截手臂像根细竹竿,小小的面孔,一望便知与纸片儿老太太是母女俩。搬运师傅收拾收拾,咕噜噜推了平板车就走。王村抢上前一步,将手里捏着的一张20元人民币悄悄塞进他的衣兜,搬运师傅虚虚地推却一下,却也只是嘟囔着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什么,王村赔着笑,也是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人和车就一起消失在了白茫茫的走廊里。

护士紧跟着推了小车进来,换了床卡,给9号上了监护,挂上几袋液体,轮流扫视一眼老太太和王村,叮嘱王村一句:“放屁后就可以吃流食了”,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了。护工们天天在眼皮底下晃悠,在护士那里混了个脸熟,雇了护工的,护士大多省心,知道这帮护工熟知术后康复流程,不必啰啰唆唆应对亲属的十万个为什么,直接嘱咐护工就是了。

王村瞅一眼床卡,认出医院专用的恶性肿瘤标志,9号患的是癌,做的是附件全切术,全切的意思就是,9号腹腔里的那几样女性器官,咔嚓一下,统统摘掉。王村眼里出活,先是查看点滴的速度,接着拿起床头的热水瓶,到水房去接开水,水房开放的时间有限,不抓紧了,连开水都没得喝。

一眨眼的工夫,走廊里的人各自找到了新东家,已经散了。病房紧俏,从icu转出来的病人不得不被安排睡走廊的加床,莲姐的新雇主就睡在水房外的一张折叠床上,莲姐跟了王村去水房,趁着接水的当口,两人闲话几句。莲姐问:“什么状况?”王村说:“全切。”她们的表情毫不动容,在病人如流水般朝夕更换的妇科病房,多么严重的病情都不稀奇。莲姐说:“动静看着不像官太太呢。”王村说:“那就是阔太太了——也不像,说不定是偶然轮上的,9号有空当。”

莲姐呵呵呵地大笑,烫过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个女巫,莲姐说:“你何曾见9号有过空当?那些官太太阔太太切子宫切卵巢的排着队呢,你没见邱一刀忙得那样?”邱一刀是邱教授的绰号,男性,人称邱一刀,稳坐这间医院妇科手术室的头把交椅,年纪大约40岁出头,高高瘦瘦,眉眼俊秀,头发是自来卷,有点反串小生的调调,尤其一双手,修长白皙,比女人的手还要干净漂亮。

“怎么,心疼了?”王村朝她挤挤眼,护工们总拿邱一刀跟莲姐开玩笑,这里头有什么典故,王村来得迟,问来问去,没问出个所以然,大家都胡乱搪塞着,比如“你瞧莲姐看邱一刀那眼神,能滴答出水来”,比如“人家邱一刀什么人物,对着一般的大夫都没个正经笑脸的,偏偏要和莲姐打招呼”。其实所谓的打招呼,王村是见过的,邱一刀一身白衣胜雪,有时还戴着手术室里的蓝色帽子,或冷峻或疲惫地穿过走廊,那超凡脱俗的身姿与气质,让人自然而然地垂手、闪避、屏息不语,唯有莲姐,总是堆着一脸的笑迎上去,清脆玲珑地大喊一声:“邱教授好!”跟小学生见了老师一般的表情,既崇拜又巴结。堂堂医学教授,基本的礼仪是不差的,邱一刀的回应永远是,牵牵嘴角,在笑容尚未形成以前,向她略微颔首,疾步走过——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减速。叫不叫得上莲姐的名字,那还是两说,恐怕邱一刀做梦都想不到,在这个叽叽喳喳的女人圈子里,他已经是莲姐的“情儿”。王村想,也许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咸湿情节,对于一个莲姐这般媚眼如丝的女人,潋滟的眼睛里不能空无一物,塞给她一个顶级优秀的男人就对了。

王村提着热水瓶返回9号病房,一脸笑容地问老太太有没有准备脸盆毛巾,她要打水为9号擦洗一下。老太太终于肯放下怀里的包,她在那只较大的包里掏来掏去的,找出几样古董,搪瓷缸子、搪瓷盘子、老式军用水壶、铁勺子,几张陈旧暗淡的单色毛巾。

“餐具不用带的,有一次性的纸饭盒,但是盥洗用具要齐全。”王村忍着笑,说。凑近了看,老太太的头发是染过的,挑染,淡淡的红棕色,头顶却发质稀疏,星星点点地透着头皮的粉红,新生的白发混杂其间,有一种落破而潦倒的气息。老太太把东西掏出来,拉链拉上,还是死拽着那两个包,枯瘦的手上戴着金戒指、粗大的金镯子,那些金物贴着皱皱巴巴的皮肤,没有水乳交融的感觉,反倒泾渭分明,水是水,油是油的——显见得是小地方的摩登老妇人,时髦而又乡土气,穿金戴银了,还是脱不了早年的贫寒印迹。

“既然餐具是现成的,那就将就用这个,”老太太指指圆肚子的搪瓷缸子,“接点热水,给她擦擦吧,长了褥疮可不好。”

“我不要她!”平躺着的9号突然开腔了,她张大了嘴,但发出来的音量明显低于她的预期,她的嗓音在虚弱中战栗着,让人联想起狂风中胡乱翻飞的黄叶,“叫胖子来!”她叫着,“我谁都不要!叫死胖子来!”

“孩子,别闹,你刚做完大手术,身子虚,钱不要紧的,都在妈这儿,”老太太拍拍自己怀里的包,又戒备地抬眼瞅瞅王村,王村忙别过脸去,佯装聋子瞎子,“病治好了,比什么都强,你要有什么差池,妈可怎么活下去……”老太太哽咽了。

“妈,我就值那一点点钱?不行,你打电话给胖子,叫他马上来,叫他来照顾我!”9号不为所动,坚持着,“即使要了断,我也要当面跟他算算账!”

“孩子,咱先不折腾,静着些,等咱养好了,什么都好说,妈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老太太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你知道的,打查出你生病,这一个多月来,妈就像散了架,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骨头一根一根像要断掉了,五脏六腑跟长满了青苔一样,血管里不晓得还有没有血液在流——妈老了,没办法照顾你了,就让这姑娘照顾你,好不好?”

“把包里的手机给我,我打给胖子……”9号吃力地抬起没有输液的右手,软软地伸向老太太,老太太慌忙抱着她的两个包,往后退,好像9号就要抢走包里的手机。王村看清楚了,老太太的两个包,小的那个是lv。王村原本不认得这牌子,莲姐倒是典型的“名牌控”,无聊的时候就站在走廊里研究过往女患者、女探视者们的衣服与手袋,王村蒙她启迪,却是既不用功又无天分的笨蛋学生,除了lv的醒目符号,她简直没有掌握别的任何知识。

“不要跟妈耍脾气了,好不好?”老太太眼泪汪汪,她变得神经质起来,她的譬喻夸张而诗意,“孩子,你听听,妈的心脏都快碎掉了,妈的胸腔成一堆烂谷草了,妈的肺马上就成一面破鼓了,求求你不要再刺激它们……”

“叫胖子来,我不要她……”9号固执得可怕,她喘着气,困倦至极地闭上眼睛,可是那只伸向老太太的手,仍旧执拗地悬在半空中,她的大部分身子都埋在雪白的床褥中,像埋在深深的泥土里,因此那只孤独的手臂犹如骤然从泥土里冒出来的。

“老太太,您看,您女儿要是不满意,要不我就先走了?”王村出面打圆场,这场奇异的母女争执,她无心涉足。

“对不住了,姑娘。”老太太的眼睛里糊着泪水和眼屎,她恳求王村留下手机号码,便于联系。病房里没有纸,王村把一串号码写在她殷殷勤勤递过来的手掌上,在那纹路纵横的掌心里。

莲姐坐在加床旁的折叠椅上,手里居然捧着一本书,喃喃有声,墙上贴着临时的病患编号,写着:加3。王村轻轻哼一声,莲姐抬起头,看到她,对双目微闭的加3号说了句什么,起身跟过来。她们拐进电梯间里。黄了,王村说。那你再等等?莲姐说。不等了,我回去一趟,看看儿子。王村说。也好。莲姐说。

“读故事书呢?”王村好奇地问,她把所有的书都称作故事书,包括数学物理化学,世界上一切的书,都被她叫作故事书。

“是个大学老师,说是不读书睡不着觉的,”莲姐努努嘴,压低嗓门,“什么故事呀?乱七八糟的!”她扬扬手里的那本书,王村一字一顿地认字,“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外国人写的,外国人可流氓了,”莲姐隐晦地说着,翻开一页,指着上头的两个字,王村仔细看看,是阳——具,王村茫然地笑笑,莲姐把书合起来,说,“不懂吧?这就是男人的那家伙,写在书里,还下力气研究呢。”莲姐嘎嘎嘎地大笑,笑得跟鸭子一般无忌。莲姐有张清清秀秀的脸,笑声却是粗放式的,纵情而生动。

“她听这个?”王村指指加3。

“听!不过,好多字我都还给老师去了,它们认得我,我可是不认得它们了,”莲姐老实说,“只好随口念念罢了,给她当催眠曲吧,做了手术,还失眠,怪可怜的。”王村嘘出一口气,对于莲姐满腹墨水的肃然起敬立马烟消云散。

离开医院前,王村混进大病房洗了个澡。这是她们惯用的把戏,她们不会在东家的病房里洗澡,那样多多少少会给东家不良的印象,毕竟是工作时段,做私事怎么可以呢?洗澡就去那几个六人间,人多眼杂,往厕所一钻,关起门来哗啦哗啦地冲洗一遍,三五分钟而已,一般不会引人注目,即使有人问起,打个岔,说是过道加床的亲属,人家就不会追究了。况且六人间里住的病人通常在医院里没有过硬的关系,凡事都闹不大的。

王村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一出门就被素婶拉住。素婶黑着一张脸,沉声说,何九那臭婆娘,该教训教训了!王村问,还有谁?素婶说,我把她们都叫上了。王村明白,她们只是指莲姐,以及其他几个要好的姐妹。

她们在通往手术室的楼梯间等着,这条步行楼梯狭窄、隐蔽,经过的人稀少。王村从莲姐那里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素婶的东家28号将在翌日出院,她得到善良的东家谅解,可以提前谋一份新差事,一边照顾新的病人,一边照顾日益恢复起来的28号。素婶的新目标是33号。早在33号入院的时候,素婶就获得了33号及其家人的认同,谈妥了术后护理。33号是难度系数较小的手术,没有进icu,手术完,麻药过了,直接推回病房。病房是双人间,正在同病房看护34号的何九捷足先登,花言巧语地说服了33号的家人,以同室便于护理为由,抢走了素婶的生意。

是该教训教训了。王村说。领她来这间医院当护工的,正是素婶。素婶的婆家与王村的婆家相隔不过几公里,素婶在这家医院已经做了十几年了。没人撑腰,王村是没法进入这个圈子的。尽管护工不归医院管理,没有职业门槛,没有明文法规,但四周却有一道看不见的人际藩篱,这道藩篱,阻止了陌生人的贸然入职,因此在这家医院里,护工的数量基本保持供需平衡,淡季不会闲着,旺季时会有同时看顾两三个病人的好运气。而在这道藩篱里面,又分作若干透明无形的小区域,比如素婶、莲姐和王村还有别的几个,就是同一区域里的,彼此照顾着。

何九被素婶叫了出来,先还磨磨蹭蹭的,出了走廊,就由不得她了,素婶手下发力,暗中使着劲,把她拖到楼梯口。

“你们想干吗?我有病人,没空跟你们聊天!”眼见几个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何九虚张声势地咋呼一声,扭头想溜。

“站住!”素婶厉声喝道,她抓住何九的衣领,“谁跟你聊天,你这个婊子!”她的动手是一个无声的信号,几个人一拥而上,肥胖的何九顿时像一堆面粉,被揉成一团。

“姐姐,姐姐,饶了我吧,下次不敢了,”何九对形势有清醒的判断,她软了声气,低三下四地哀求着,“姐姐们,我家里四个老人都有病,我老公出车祸,瘫了,就靠我一个人赚钱,儿子过完年就30岁了,还没讨上媳妇,眼见着成老光棍了……”

“怎么成四个老人了?上次你回老家,不是办你婆婆的丧事?你这个撒谎精!”素婶毫不手软地把她摔倒,朝着她的臀部狠命击打,一边打一边呵斥,“就你穷,就你苦,就你能盯钱,跟苍蝇盯屎似的!谁家金山银山的会跑到这儿来受罪?我最见不得你这种女人,满嘴谎话!你喜欢赚钱是不是?那你就一天24小时赚钱好了,我让你不用站、不用睡,你就时时刻刻赚钱好了!”十几只拳头立即照准何九撅起的臀部,掐的掐,捏的捏,捶的捶,何久放弃了告饶,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沉闷而憋屈的呼痛声。从头至尾,她没有叫救命。

王村的一颗心,怦怦乱跳,在眼花缭乱的拳脚中她甚至没来得及亲自出手,整个过程,她的行动都慢了半拍,她不断地想参与进去,她必须用拳头表达忠心与立场,却不断地被阻挡在后,慌乱中她只看到素婶宽硕的脊背,素婶是个身胚壮实的女人。然后,暴力就结束了。毕竟是医院,素婶她们有所顾忌。

“滚!”素婶厌恶地朝何九踢一脚,何九一跟斗趴倒在地,她哼唧着,爬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一歪一瘸地朝前走,嘴里还不忘记念叨着:“谢谢姐姐们手下留情……”几个人哄地一下笑了,素婶在笑声中扬扬得意地拍了拍手。可以想象,何九的臀部绝对成了一片深红青紫的沼泽地,没有外伤,不会致命,但这几天有她的苦头吃了。

王村把随身携带的被褥和简单的行李寄存在同乡那里,同乡是门诊室的清扫工,在杂物间里有一席之地,王村和素婶的小件物品都搁在那里。王村搭公交车回租住房,13站地,一路摇晃下来,她觉出了饿。午餐时没续上生意,她就没在医院吃饭,医院的饭菜,那个贵啊。下了车,她在小卖部买了一把面条。租住房在城乡接合部,是一片已经征用的待拆迁民房,尚未拆除,墙壁上写着大大的一个“拆”字,用白色圆圈圈起来。她们租了一套三的房子,房租很便宜,没写上生意的时候就暂住在此。每个房间布置成学生宿舍的样式,上下铺,每个铺位摊下来的租金就更低廉了,仍旧不划算,空置率太高了,却又不能在空窗期一毛不拔地睡大街吧,索性两三个人共租一个铺位,毕竟一起“失业”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房间里乱糟糟的,电线横空乱接,一张跛脚的破沙发堆满锅碗瓢盆,横亘在房门口,像一条尽忠职守的看门犬。王村一脚踩在一堆破损的蚊香残片上,她低头捡起来,一根一根地拾掇整理,这玩意儿到了夏天,得派大用场呢。她环视一下垃圾山似的屋子,打消了清扫的念头,她一分钟都不想耽搁。面条还在锅里翻滚,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往碗里倒了酱油、辣椒油,稀里呼噜地吃完一海碗面条,把揣在内衣口袋里的钱仔仔细细数一遍,没错,4200元,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工钱都在这儿呢。带回去,交给婆婆,为儿子猪猪攒起来。猪猪扁扁的面孔、宽宽的眉心,眼神里的清澈与深刻的无知,让王村的心温柔牵动,她恨不得马上把他搂进怀里,没命地吻他。

从这里搭公交去长途客运站,再搭半个钟头一班的客车到县城,从县城转车到小镇,再乘摩的到家,耗时约四个小时,车费一共62元,王村把零钱放在提包里,出发。刚走到小区外的公交车站,一辆出租车在她跟前刹住,从车上慌慌张张跳下一个女人,王村定睛一看,居然是素婶。

“出什么事了,素婶?”王村大惊,无端端打车,可不是她们这帮人的消费风格,并且素婶一贯是泰山压顶岿然不动的那种厉害角色,王村从没见过她如此的面色惨淡,神色惊慌。素婶一把将她拉到一旁,哑着嗓子说,“出人命了。”

“何九?她死了?”王村倒吸一口冷气,天,打屁股能打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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