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蓝霜狐4》(6)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三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蓝霜狐4》(6)

第五支棒冰豆沙棒冰,小菜是喜欢的。水果棒冰,小菜也是喜欢的。牛奶棒冰,小菜还是喜欢的。1982年的夏天,八岁的小菜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名光荣的棒冰师傅。

1982年的棒冰一共有五种颜色,白、黄、红、绿、褐。

纯白色是牛奶味儿的,一吮,就有一股浓郁的奶香在口齿间慢慢浸染开来。那是小菜最迷恋的味道。他本不喜欢奶制品,新鲜牛奶不喜欢,奶粉也不喜欢,就连表叔从新西兰寄回来的干奶酪,那样珍稀昂贵的礼物,妈妈藏着掖着的,挨到过年了,大物件一样放到他跟前,他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而牛奶做的棒冰,可把他馋坏了,怎么吃都不够。牛奶兑了大量水,结成冰,积淀下来的,就是牛奶最精华最醇香的部分了。小菜是这样以为的。

椰黄橘红苔绿的,则是水果味儿的,说不上来具体是哪一类品种,反正还没触到舌尖,先就是一阵幽淡甜蜜的香,既像橙子,又像西瓜,还有那么一点点香蕉的嫌疑,小菜不知道,那叫香精。也有容易辨认的时候,那就是棒冰师傅别出心裁,在棒冰头上点缀一粒小小的蜜饯干果,比如葡萄干,比如樱桃,小菜是认得的。与别的孩子不同,他不会猴急地把那镶嵌在冰块中的玲珑小果一口吃掉,他总是放到最后,让棒冰在肚腹间缓缓融化了,剩一小块,浮冰似的,怯怯萦绕着深色盈泽的果实。这时候,他用齿尖轻轻一啄,果肉就跳出来了,完完整整的,躺在了他的口腔中,带着轻微清凉的酸涩。果肉也会融化,那速度就比棒冰慢得多了,由浓至淡,再到味同嚼蜡的程度,至少需要耗费一两个钟头。当所有的滋味都失去了,果肉也就死去了。死去的果肉的身体,小菜仍旧不会草率地吞下去,他把它压在舌头底下,任凭它无声无息地待着,如影随形。

褐色的棒冰比较少,那是用豆沙做成的。红豆沙或是绿豆沙熬得烂烂的,塌骨烂筋了,皮肉分离了,皮儿浮了上来,馅儿全都沉到了锅底,顺底舀起那么一大勺,沙沙的、糯糯的,就可以用来做棒冰了。当然,这都是小菜的想象。实际上豆沙棒冰往往显得粗糙,冰块里时时藏着柔软的豆皮儿,偏红的,是红豆沙,偏绿的,是绿豆沙。吃豆沙棒冰,须讲究姿势,得闭上眼睛,伸出舌头,像酷夏贪凉的小狗狗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舔舐着,在漫天遍野冰凉甘甜的触感里,突然地,就会出现一点微暖的阻拦,试着一啜,又没了。正疑惑间,猛醒那渺小的一片豆皮儿,其实已经悄悄地、阴阴地、鬼鬼祟祟地躺到了舌头上,或是牙齿间。这时小菜便有了一种请君入瓮的愉悦,扬扬得意地用舌尖一捋,夸张地把那豆皮嚼碎了,踌躇满志地、意气风发地仰脖消灭掉。这与水果棒冰里的干果又不同了,相比之下,干果是饱满的、明晰的,而豆皮却是委顿忧郁的,如潜伏在暗处的奸细,窥视着,闪躲着,充满悬念。

小菜沉浸在与各式棒冰斗智斗勇的幻想中。自然了,这都是在家里的小阳台上偷偷进行的。手里的棒冰,不能给妹妹小意看见,小意看见了,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斗。与别的洋娃娃一般斯文的小姑娘不同,小意是个可恶的孩子,一个落草为寇的女强盗。她很少哭,不用眼泪、而是用拳头来解决遇到的大部分问题。小意的拳头一到,小菜就得乖乖缴械投降,他一投降,棒冰就归小意了,小意拽过来,那支小菜吃了十来分钟仍剩一大半的棒冰,三两口就被她狼吞虎咽吞进肚里去了。从她口腔里发出的咯嘣咯嘣的声音,简直把小菜刺激得发疯,他恨不得那冤死的棒冰顷刻化作钢针,化作利刃,把小意的五脏六腑狠狠践踏一番,让她求饶,让她痛哭,让她永世不敢再抢走他的棒冰。

然而那只是一场痛快淋漓的想象。吃完棒冰,小意把一根孤零零的木棍儿扔在小菜脚边,扬长而去。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大赦天下的姿态,也是一种政策,一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小意知道哥哥有搜集冰糕棍儿的习惯,她把残留的战利品赏赐给了他,算是给予他不战而败的奖赏。否则她完全可以勇猛地把小木棍嚼掉,活生生吞下去——如果是属于她的棒冰,她会这样做的。小意本来就是一个野丫头,消化能力惊人,吃冰糕棍儿的粗蛮举止因此延续多年,在长成以后到成家以前这一特殊阶段,她甚至顿顿都以简便爽脆的干嚼方便面充饥。

1982年的小菜在家里的地位是很不堪的,他不得不臣服于小他三岁的妹妹。打弹珠,他很快就丧失了对弹珠的所有权。拍洋画,拍到最后,洋画都进了小意的口袋。就连滚铁圈这种事情,他都是小意的手下败将。要命的是,他对肉腻腻、软绵绵的小动物有着天生的恐惧,而小意则是昆虫发烧友,她把挖回来的蚯蚓放到他的鞋子里面,把白嫩的蚕宝宝养在他的文具盒中,至于被五马分尸的蚂蚱,那一定是埋葬在他的枕头底下了。每当他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火速赶来的,必然是小意,她不救他,只远远袖手旁观着,嘴边挂着促狭的坏笑。

其实小菜是很慈悲的,他没有采取过任何报复的手段。小意吃的棉花糖,他不抢;小意看的铁臂阿童木的连环画,他也不抢。他的愿望其实很卑微,不过是安安静静地与棒冰待在一块儿。这么卑微的愿望,都被小意粗暴无礼地破坏了,他不能不恨她。

在频繁的战争中,小菜学精了,他把吃棒冰的地点改到了烟熏火燎的厨房,蜷缩在妈妈围裙的影子里,享受那徐缓冰润的沉醉。妈妈被他身上那男孩子少有的腻乎劲儿感动着,一心一意地庇护他,一旦妹妹提着凶猛的弹弓或是粗大的树枝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妈妈就会伸出油腻腻的手,挥苍蝇似的赶开她,去!去!妹妹就落荒而逃了。小菜就安全了,可以完美地完成他的棒冰之旅。有淡淡花纹的包装纸,是要舔一舔的。薄薄的棒冰棍儿,带着木头的清香,也是要舔一舔的。至于豆沙棒冰里的豆皮儿,水果棒冰里的蜜饯干果,那简直就是山色水景中的溪涧奇峰。小菜对厨房的烟雾腾腾恍然未觉,他置身在他自己的海市蜃楼。

豆沙棒冰,小菜是喜欢的。水果棒冰,小菜也是喜欢的。牛奶棒冰,小菜还是喜欢的。1982年的夏天,八岁的小菜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名光荣的棒冰师傅。

可惜小菜不知道,他吃到的棒冰,并不是由专门的棒冰师傅做出来的。不仅不是普通的棒冰师傅,他所吃到的棒冰,都是由实验室里的高级工程师所做的,而且都是水平很高很有威望的专家们,他们在做完实验以后,逢到有兴致,就把剩余的冰块利用起来,加上一点香精、奶粉,往冰库一放,就成了美味的水果味或是牛奶味的棒冰。遇上谁家煮豆沙汤,听说这边做棒冰了,立马一溜烟地端一碗过去,于是连豆沙棒冰都有了。

那辰光,人们的生活清寒简单,肉是好东西,鸡蛋是好东西,而棒冰是什么?棒冰是月历画上外国女明星胸口那一串亮晶晶的项链,美则美矣,全无用处。兼之设备有限,没有人想到要大力发展棒冰生产事业。棒冰五分钱一支,鸡蛋五分钱一只,谁家大人要是宠孩子,弃鸡蛋而买棒冰,总是摔盆子砸碗地嚷嚷一句,他妈的不过了。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这样子虽是做戏,做给周遭艳羡的妒忌的怨恨的眼珠子看,但孩子听了,却是心惊胆战,接过棒冰的手抖抖瑟瑟,夜里兴许还做一个两个噩梦。由此,棒冰成了孩子眼中不折不扣的稀罕物。

小菜每年是可以吃到三支棒冰的,运气好的话,还能意外地多得到一支。几乎一到暮春,他就盼望着属于他的法定的棒冰,牛奶味的,草莓味的,豆沙味的,最好能每样一支。可这一点儿并不尽在把握,得视当天做棒冰的原材料而定,有什么是什么。有一回,他吃到用沙棘冲剂冻成的棒冰,大概是白糖分量不足,凉中带苦,吃完他就哭了(注意,他是美滋滋地连木棍儿都舔了一遍才哭开了的),闹着要妈妈另赔他一支。翌日妈妈果然带了一支果味的给他。这就是第四支了。那一年,他吃到了四支棒冰。准确地说,那是1981年。

到了1982年的夏天,这个小小的阴谋家早早就设想着筹划着如何得到四支棒冰,他的假想起伏跌宕,甚至包括翻进制作棒冰的那个房间,偷窃一支。

一支,就一支,他没有奢望得到更多,他一点儿都不贪婪。

制作棒冰的房间小菜去过,在一幢三层楼的实验室,二楼上。门是紧闭着的,靠近走廊这头开着一扇圆形的窗,窗户架设着铁栏杆,几乎看不见里面——即使没有铁栏杆,也还是看不见的,一块深蓝色的家织布窗帘把好奇的视线统统隔绝在外。

那扇窗平日不开,窗一打开,就意味着有棒冰出售了。就有孩子捏着小面额的硬币纸币,把窗帘撩开一角,怯怯喊着,叔叔,棒冰。钱进去了,棒冰裹在菲薄的包装纸中,由窗口送出来。孩子接了,第一个动作往往不是吃,而是跑。两手颤巍巍地捧着棒冰,一路飞也似的跑出去,跑老远了,跑出一身汗了,这才停住,仔仔细细撕掉包装纸,陶醉地享用起来。那跑是吃棒冰以前必经的一个程序,似乎不跑,不足以体现极致的兴奋与深刻的感激。

小菜没有那样跑过,也没有那样慎重地接过由窗口递出的带着包装纸散发着白色寒气的棒冰。他的棒冰,都是妈妈带回来的。妈妈不允许他擅自去实验室买。

妈妈其实就在神秘的蓝色窗帘背后工作。小菜父母所在的科研所分作许许多多的科室,妈妈的科室是研究什么的,小菜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间实验室里,可以制作出销魂蚀骨的棒冰。

做棒冰的,就是妈妈的同事,男同事。他们在实验完成以后的一些酷热的傍晚,做出解暑的棒冰,卖给科研所里引颈张望的馋嘴小家伙们,赚取微薄的福利,发作奖金。作为女同志,妈妈从不参与具体制作过程,一下班她就得赶着回家做饭,她的老公在家事方面体现出的懒惰与霸道极具大老爷们的做派,她由此得到了广泛的同情,因此奖金她还是照样有份的。这笔来历奇异的奖金,后来还在贫寒的科研所引起了轩然大波,成为其他清水衙门一般的科室虎视眈眈的焦点。这些事情,小菜从来就不了解,他只是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夏天,盼望着有棒冰的夏天。

1982年的第一支棒冰到来时,六一节已过去了十来天。小菜在六一节那天闹过,闹着要吃棒冰。妹妹小意也闹了,却跟棒冰无关,她是要在六一节幼儿园的游园活动中穿上那条妈妈为她新做的碎花布连衣裙。六一节偏偏下雨,头晚就下开了,连绵不绝。那雨就把天色揉得阴阴的,气温也弄得凉凉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爬上一条一条冰冰的小蛇,小蛇往里钻,就觉着彻底的凉意了,于是就打喷嚏,就头晕。小菜很知道着凉的后果,他不要新衣服穿,虽然妈妈为小意缝衣裳的时候,也为他缝了一套带飘带的海军款式的短袖衬衣与短裤,很神气的,但他只要棒冰。

妹妹撒泼奏效,穿着新裙子趾高气扬地出发去幼儿园,他则被妈妈搂进怀里,抽抽搭搭听着妈妈轻言细语许下的各种诺言。明知道妈妈的承诺多半是哄他的,但无论如何,好听的话儿总是让人很受用,就像大年夜一串串缤纷的烟花,升腾起来,绽放开来——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也怪,六一节的雨下过了,天气骤然暴热。有一天下午,他放学回家,正用带靠背的椅子和一张很小的方形凳子写着作业呢,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他一边写着,一边不住地起身张望。往常这时辰,妈妈从幼儿园接回了妹妹,系上围裙在厨房忙碌着晚餐。他一旦懒懒地唤一声妈妈,妈妈就会顺手拈过一块刚煮熟的豆腐干或是四季豆什么的,塞进他嘴里。妈妈说,豆制品有营养。

但那天妈妈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坐在窗前看了很久很久的报纸,光线开始暗淡了,爸爸啪嗒一声扯亮了电灯。随妈妈一道晚归的,还有妹妹小意。小意一进门,就跳到爸爸膝盖上,要抢爸爸的报纸玩。

妈妈手里提着惯常用的黑色人造革包,站在门边,换了拖鞋,向他招招手,小菜,来!他狐疑地走过去,看着妈妈拉开包,露出军绿色的搪瓷口杯,他的心就重重地一跳。

杯盖开启,一支奶白色的棒冰静静伫立在里面,通体透白,熠熠生光。这支棒冰漂亮得出奇,它的体形不是钝钝的长方形,而是柔润的圆柱形,就连两头都是圆圆的,就显得瘦了一圈,秀气了很多,益发地矜持了。

包装纸已被撕掉一角,棒冰身下有了一摊融化的水渍,面对这支外表不寻常的棒冰,小菜突发奇想,决定让棒冰全部化成水,试一试喝下去的感受。他猜想那绝对是很过瘾的。

妈妈把搪瓷口杯递给他,就去厨房洗洗切切了。小菜紧跟其后,待在厨房的角落里,等待着棒冰慢慢化去。等得不耐烦了,他就找来勺子,一下一下地戳弄着,把那些冰块碾碎。当最后一团冰渣消失,口杯里浅浅一层无色的液体差点让小菜失声大哭。他没有想到一支硕大的棒冰消融之后,只留下一小勺滋味与白糖水相差无几的液体,那丰沛的凉意、华美的色泽,刹那间灰飞烟灭。

小菜并没有哭。作为一名男孩子,他的骨子里还是很有点自尊心的。自己做错的事,得由自己扛着。这道理他是懂得的。他悄悄喝光搪瓷口杯里的糖水,打算一声不响地把搪瓷口杯还给妈妈。可惜这秘密还是被可恶的小意看破了,她嘲笑他,捉弄他。这一次,他没有哭喊着妈妈的援助,温顺地把自己交给小意戏弄。他那逆来顺受的表情反倒使小意吃惊了,没趣了,转眼就悻悻放开了他。

1982年夏天的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棒冰相继来临了。炎热的七月还没有过完,在小菜的一再闹腾下,他的棒冰份额就已经满员。第四支棒冰对妈妈而言,已属额外开恩。妈妈强调过,棒冰吃多了,会闹肚子。小菜回答她,去年吃四根,也没怎么样。小菜的妈妈是好妈妈,既集中,又民主,就给了他第四支。

小菜是早产儿,在妈妈肚子里只待了七个月,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从生下来就不断感染各种各样的炎症,发烧、腹泻、肺炎、心肌炎,林林总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菜吃药吃成了习惯,进了医院也就显得比别的孩子乖,吃药不用哄,打针也不哭,不像他那身强力壮的妹妹小意,偶尔感冒一回,针头还没挨着屁股呢,就鬼哭狼嚎得整个医院都轰动了。

小菜在妈妈肚里没待够,妈妈有些莫名的负疚,似乎欠着他一笔债,该他的,没给他似的。妈妈就偏疼着他,处处怜爱,处处袒护,他和妹妹闹矛盾,妈妈斥责的一定是高他小半头的妹妹。

但爸爸不,爸爸宠妹妹。小意回了家,一口一声爸爸,嗲声嗲气。爸爸一把抱起她来,两腿分开,架在脖子上,像是骑马。小意嘴里吁吁吆喝着,爸爸当真照她指的方向,满屋转悠。

爸爸个子是很高的,骑在爸爸脖子上,那就更高了。小菜一想到那样的高度,就止不住阵阵晕眩。据说小菜很小的时候也上去过,爸爸刚一把他架到脖子上,屁股还没坐热,他那个吓啊,当场就吐了,尿了,呕吐物和尿液糊了爸爸一头一脸。每年春节在爷爷奶奶家团聚时,奶奶就会把这事当笑话说一遍,说着说着一指头戳在小菜额头上,道,胆小鬼哦。

一桌的人都望着他,笑得呵呵呵的。小菜虽不记得了,却也窘得慌。妈妈救他,把他拽到身边,反驳道,我们小菜最善良了。善良是什么,小菜不明白,但模糊地知道那是个好词,就释然了,对小意扔过来的挑衅的眼风也不介意了。

妈妈把棒冰带回来的时候,每次都跟小菜说,悄悄地啊,妹妹是没得吃的。小菜开头还信,渐渐地就怀疑了。因为小意时不时从衣兜里掏出几张支离破碎的棒冰包装纸,在他眼前晃悠。小菜就知道了,小意不仅有棒冰吃,而且远远超出他的分量。毕竟妈妈近水楼台,小意的小肚肚是不会吃亏的。在妈妈用搪瓷口杯给他捎回棒冰以前,小意恐怕已然饱饱享受过了。

小菜对于第五支棒冰的向往就在小意的撩拨中徐徐萌芽了,无声无息地,攀缘上来了,蔓延开来了,就像房子外面的藤蔓,起先是羸弱干瘪的几条藤线,春天过去了,呀,竟然满墙满壁了。而小菜的这种渴望,随着一个女人的忽然出场,居然具有了某种现实可能性。

科研所位于城市的远郊,周围是荒凉的农村,居住着比科研所的孩子们更贫乏更穷困的小朋友,岂止棒冰,他们连肉都很难得吃上一回。科研所的大人们在教训孩子的时候就说,再犯横,我们不要你了,把你送给农民伯伯。孩子就吓坏了,没肉吃多可怕呀。棒冰也没有,玩具也没有,连环画也没有。于是就听话了。

事实上,科研所的孩子们也并不是为所欲为的。肉并不是时常有的,新衣裳也很难得。就连棒冰,都不是每天会出现,甚至不是每星期都出现,它们降临的日期毫无规律,叫人难以把握。就总有孩子窥测着深蓝色窗帘的动静,窗帘一经撩开,孩子们便奔走相告,有棒冰了,有棒冰了。

棒冰的数量也不确定,说不好什么时候突然就卖完了,钱递进去的时候,就有叔叔探出上半身来,耸耸肩膀,道,小朋友,明天再来啊。明天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一份甜腻而空虚的安慰,是一捧挂在半空中的葡萄,摇摇欲坠却永不会落下来。因此这奔走相告就有了肝胆相照的意味,得充分把握分寸,把握亲疏,得在饱了口腹之欲过后再发出鸡毛信。

这些热闹的、充满浓情和心计的场景,小菜只能远观,没他的分。一方面,妈妈不许他贪凉,怕坏了肠胃。另一方面,由于瘦弱,由于妈妈严格的束缚,他缺乏大剂量的运动,在学校备受欺负,就连女同学都可以随意踢打他,因此没有哪个男孩子愿意与他推心置腹地交好。他的名字本来是很美的,妈妈腻答答地叫他,菜菜,菜儿。而同学叫他大白菜,叫他青菜,叫他花椰菜,叫他霉干菜。他的名字就前所未有地多了起来,还得规规矩矩地答应着,不应,拳头就过来了,唾沫就过来了,小石块儿就过来了。包括妹妹,他那刚上了幼儿园大班的、脱离尿床窘境不过一两年的妹妹小意,都胆敢不叫他哥哥而直呼小菜小菜。

1982年的第五支棒冰就在小菜单调而乏味的生活中郁郁葱葱地生长起来,就在这时候,一个女人从天而降,准确地击中了小菜的梦想。

那女人是小菜妈妈所在科室,也就是出售棒冰的那个科室副主任的爱人。那是一位在1982年尚属罕见的全职太太。因为原先的单位距科研所有30公里路程,且工作繁重枯燥,她老公就劝她毅然辞职,专心在家培养下一代。待两个孩子念了中学,她就觉着无聊了,在娱乐方式单一的1982年,她的状态差不多沦落到了游手好闲的景况,恰好科室总在办公区卖棒冰不大合适,总由工程师卖棒冰,那就更不合适了。因此副主任就向主任提出,他爱人赋闲在家,憋闷得慌,不如由她来专职出售棒冰。主任同意了,既然主任和副主任都发了话,而且这法子确实不错,一科室的同事就集体鼓掌通过了。通过以后,棒冰的生产和出售便有了某种规律性,每天都做,每天都卖,创收的资金一部分支付给副主任的爱人做工资,一部分就做奖金。至于做棒冰的任务,落实到了几位细心的女工程师身上,其中就有小菜的妈妈,她一星期有两天的工时是用来做棒冰的。棒冰变成了她事业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可是她始料未及的。

小菜并不知晓内情,当他见到卖棒冰的女人时,正是七月最为炽热的午后。那时学校放暑假,小菜与同学疏于联系,不知道学校附近添设了一只绿色的棒冰箱,也不知道他的小伙伴们每天都为着向父母要到一支棒冰的钱而坐在地上大哭大闹拼命撒泼。

那天午后,太阳凶猛,知了聒噪得厉害,知——知——地叫着,一声长,一声短。有时是独奏,有时是合唱。长长的午眠像一池很深很深的水,将小菜从头到尾浸泡在了汗液与噩梦的沼泽之中。他好不容易摆脱了梦魇的困扰,坐起身来,望着湿濡濡的凉席,怔怔地发了一回呆,便百无聊赖地开门出去。

马路被太阳晒得发烫发软,就像刚刚铺上了温热的沥青。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想透透凉。但没有风,树木静止如画,汗水浸透的背心非但没干,反而像一层皮肤似的紧粘住身体。

在科研所附设的职工子弟小学旁,他站住了。他看见那个卖棒冰的女人,在小学校与一处废弃已久的篮球场交界处,浓密的梧桐树荫底下,端坐如泥。她面前摆着一只油绿色的木头箱子,上面用红色油漆刷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棒冰五分。

那女人戴一顶极大的宽檐草帽,似乎并不怕热,大热的天,竟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袖衬衣和长裤。小菜不懂得那是防晒的措施之一。他只是觉得奇怪,久久打量着她的装束。

“小弟弟,买棒冰吗?”女人抬起头来,下巴上有一颗十分醒目的红痣。那颗红痣让小菜愣住了,他立刻就认出她来了。这就是女职工浴室里的那个风云人物,那个头发很长睡衣很考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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