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蓝霜狐4》(7)
青木瓜之恋小苔就像一棵寒素的青苔,生长在他生命最暗淡、最易于被遗忘的地方。
遇见小苔的时候,他刚做了一个著名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每日穿名贵衣饰,驾一部银蓝色的跑车,在繁华喧嚣的城市来回往复,脸上时常会露出矜持而厌倦的神情。
像他那样的男人怎么会寂寞呢?他身边有各式各样的女伴,谈心的、跳舞的、上床的,她们犹如一些模糊苍凉的幻灯片,缓慢地、缓慢地在他荒芜的时光中马不停蹄地一张张流转着。
于他而言,谈恋爱像吃一次法国大餐,奢侈却又淡漠,从来没有人令他真正的刻骨铭心过。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然而他一直都知道,总有些什么是不对的。
一次,一位老客户提出苛刻的要求,要在拍摄时用一款纯粹的石膏模具作为背景。时间紧迫,他跑了很多很多地方,无比艰难地搜寻,终于找到了样品。他亲手抱着昂贵的希腊神像返回公司,穿过明亮的前厅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顿时向前扑去。周遭的几名人体模特儿发出纷乱的尖叫。他对自己说,完了。可就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女孩子迎面接住了他怀里的石膏像,巨大的惯性使他们一起摔了下去,石膏像躺在女孩身上,安然无恙。他慌乱地检视他的物品,竟没有留意那女孩足踝扭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后来他知道她叫小苔,整个公司里,她是唯一没有英文名的女孩子。小苔的身材娉婷,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她从美术学院毕业不太久,自低级职员开始做,无非是接听接听电话,或是把不要了的文件一页页放进碎纸机里。她很有耐心地做着这些事情,并不抱怨什么。
他请小苔吃过几次饭,渐渐发觉她和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她是个很好的玩伴,可以陪他一起参加高空滑翔而不会胡乱尖叫,一张小脸吓得煞白煞白的,仍然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他是个酷爱玩的男人,他的玩包括学习葡萄牙文、摄影、做手工木偶、篆刻,当然也有音乐和逛书店。有一具新型战斗机模型,浪费了他大半个月而一无所获,小苔一言不发地就拼贴了出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孩子,聪明、透彻,但凡事无所求。
圣诞节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青木瓜之恋》,越南片。影片是苍青的色调,有淡淡的却又是十分认命的哀伤情怀。树上的青木瓜被割下来,瓜蒂白色的汁液一滴一滴地落在一片树叶上,秀气的女佣静静地笑了,笑容很好看,竟有些酷似小苔。他忍不住侧身凝视小苔,小苔对他微微一笑,他的心微微荡漾起来。那以后他去云南出差,山重水复地找到了一只真正的青木瓜,带回来送给小苔。
就是这样了。他曾经在刹那间眷恋过青木瓜淡而温存的滋味,可他的世界却簇拥着绚烂芬芳的热带果卉,青木瓜能算什么呢?
那年公司换了新的boss,是铿锵玫瑰那一型的女子,在长青藤名校拿到mba,30余岁,独身,剪男孩子式样的头发,走路大步大步,可以连续工作24小时。
她召唤他到办公室,与他商榷一宗高额广告的策划。她很尖锐,肃着脸,清脆清晰地逐一挑出文案的弊端,他有点窒息。但忽然间,她累极了,觑眯起双眼,放肆地伸个懒腰,那姿势简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他怔住。无缘无故的,他为这女人魂飞魄散。
他开始不管不顾地约会他的老板。那火山美女并不拒绝他,他们一起去会所晚餐。她穿纯黑的露背装,身材非常非常美,引人注目。她扬手叫侍者,她说:“我要红酒,我先生要白酒。”
他的心猛烈震了震。侍者走开后,她顽皮地对他说,夫妻可以打对折的。她够大方,并且充满幽默感。他的心渐渐出了轨道,从此悬在半空中,没法落回原处。
她什么都懂得,知道点什么菜式,知道在恰当的时刻若无其事地轻触他的手指,知道在开会的中间漫不经心地碰到他的膝盖,她太懂得调情。跟她在一起他觉得尊贵,觉得刺激,仿佛在演一部唯美的电影。他很幸福,却幸福得有些患得患失。慢慢地,他明白自己是认真了。
当她的男友从欧洲回来时,他独自去小酒馆喝了大半夜的酒。寂夜的街落着霏霏的雨,落叶在风里簌簌地响着,他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于是他去了小苔那儿。
他很久没有见小苔,他送她的那只青木瓜被她很醒目地放在窗台上。见了他,小苔什么都没问,泡了一杯浓浓的茶给他,他捧着那杯茶,哭了。
那以后他收敛了很长一阵子,不再与任何女子约会。闲了不过拽着小苔去散散步,或是与她坐在露台上,看斜阳,喝一杯黑啤酒。
倦怠得厉害了,他亦想过就此停留。可对他而言,那是太难太难的一件事。总有那么多恍惚蛊惑的光与影,不住地招引着他脆弱善变的灵魂,使他身不由己。
然后他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时时换着姿彩炫目的女友,他与她们消耗着漫长精彩的岁月。而小苔呢,小苔就像一棵寒素的青苔,生长在他生命最暗淡、最易于被遗忘的地方。
他不断地恋爱,不断地失恋,闷得发慌了,他也会去找小苔,载着她去飙车,车窗外掠过大片大片的麦田。他将油门踩到了极限。
他隐隐约约知道有男生在追小苔,他不问,她也从来不说。他是无所谓的,他只知道,当他打电话给她的时候,无论她在做什么,一定会立即奔赴他的身旁,听他倾诉一段又一段烟花般的爱情。
时日长了,他有些恐惧,害怕自己的感情已经用尽,再不会爱上什么人了。他与小苔彻夜探讨这问题,他说了许许多多颓废消极的话,小苔凝视着他,眼里有那么多的哀伤。看着她的神情,他第一次想到自己的残忍,傻子都知道她发痴般地爱着他,而他们之间的话题始终是别的女人。
听到小苔要结婚的消息,他很震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无端端地,他觉得郁闷。小苔的未婚夫也是广告业的,他很轻易地打听到了那男人的一些过往,其实那不过是一些辜负与被辜负的情节,但他还是大大地生了气。他大义凛然地,以一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情告诉了小苔。他等着她在真相面前泪雨滂沱,但她没有。她只是冷静地说:“我知道了。”全然不吃惊,似乎早已知悉。他欲言又止,心情灰暗下来。
可有天夜里,小苔打电话告诉他,婚礼取消了。再看见小苔,她没有解释什么,依旧平静、从容,仿佛中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在年假中去了欧洲,耽搁了15天。回来时小苔去了机场接他,小苔把头贴近他的胸口,轻声说:“我想念你。”
“我不值得的,”他温言道,“去城中走一走,像我这样的男人起码有八万名。”闻言小苔松开手,没有看他,无声无息地转身走开。
同年秋天,他在新闻发布会上认识了一名年轻的女孩子,穿灰色条纹套装,裙子是波浪形,增添三分妩媚。她化很淡的妆,怯怯地向他递过宣传资料。
发布会结束以后,他约她晚餐,点了1986年的克鲁格香槟,牛排烤龙虾加鱼子酱。他的胃口很好,那女孩子清淡的、毫不张扬的面容让他舒服而自在,他情不自禁地说了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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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控制不了自己,常常去接她下班,她纤细、削薄的手被他轻轻握在掌心里,他头一回有了天长地久的念头。
结婚请柬是辗转送给小苔的,小苔却没有参加他的婚礼,她托人送了他一盒很美的石头,替她送礼物的同事说,那些石头有着匪夷所思的价格,象征着地老天荒。要到此时,他才知道,小苔最大的嗜好便是收藏石头,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南方有点名气的石头鉴赏家。他有种茫然的伤痛,认识小苔这么久了,他一直一直都在自私地诉说着他的种种烦扰,而对小苔,他了解得多么少。
小苔请了长假,独自去甘肃旅行,据说那里新近流转着一些出土的古石。
初闻小苔在甘肃不知名的小镇遭遇车祸身亡的消息,他完全不能置信。小苔辗转寄给他一只干枯的木瓜,还有一块珍稀的石头,在那上面,镌刻着他的名字。他把那块石头放在手心中,缓缓地、缓缓地走进耀眼的阳光里,眼前空空的,什么都看不见。
有一天,是在小苔完全失去联系后,他的太太买了一张碟片,是那部《青木瓜之恋》,望着枝头苍绿的青木瓜,年少的女佣晶莹地微笑起来。就在那一刻,他想起小苔。他无意识地转过身去,蓦然发觉他太太有一张如小苔一般朴素的脸。
他的心头犹如雷击,当初那样痴狂地娶了这女孩子,只因为她与小苔是这样的相似,一种清隽的、干干净净的明澈,却不追问,就像一直内敛温存的青木瓜。原来,他一早就爱上了小苔。当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长久地等候时,他却一径天涯海角地逃;当他终于有勇气面对感情的真相,却是永永远远失去了他一生中的至爱。
不久以后,他买下了小苔居住过的公寓,他知道,那安静的女孩子曾经一天又一天,沉寂无望地坐在这里,迎着风,等待天黑,等待爱情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