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8)
借道和求亲之旅一统乡城以后,扩张领土的欲望像春夏之交的野草疯长在顿巴头人心底,扰得这位昔日的出家人坐卧不安。
本来爱妻丹秋最能拴住他的心,但自从连续生下几个孩子都没有带活以后,她仿佛变了一个人,除了拜佛诵经,其余诸事一概不理,肚皮也从此空空如也,像突然间失去了女人生儿育女的天分。与她同床共眠,顿巴总觉得她越来越像一堆旧衣服,散发着陈腐的时间的气息。他不禁一次次想起浑身洋溢着健康气息的央金,有时,像思念亲人,有时,又像怀念情人。他知道这两个女人都爱自己,自己也爱她们。但是,拥有两份爱的他,却享受不到爱所带来的快乐。扩张领土的初衷,是否源于对爱情和女人的失望,他自己也说不清。
顿巴对格让说出一句唐突的话:格让,你说我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是什么?
跟随左右寸步不离的格让知道他的心思,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现在是咱们向邻县日瓦寨的尼玛丹珠头人借道的时候了。
顿巴呵呵大笑:你这个九头小鬼,简直就是我肚里的蛔虫。
顿巴早就对和父亲沙雅同时代的邻县老头人尼玛丹珠心怀芥蒂,因为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也是杀害父亲的帮凶,更重要的是,他的领土横卧于乡城和鸦片之乡甲日之间,挡住了乡城的财路。他知道几十年来甲日都在尼玛丹珠的掌控之下,向他借道,无异于抢他碗里的食,难度很大。但如今,自己的势力已经完全可以和他抗衡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和他算总帐的时候了。
顿巴问格让:你有什么良策?
格让是聪明人,知道此刻绝不是自己多嘴的时候,就回道:我是粗人一个,能有什么好办法?大主意得你来拿,需要我们怎么做,我和弟兄们绝不让你失望。
顿巴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雷声停了,雨点也没了,虚惊一场的太阳又用明媚的光芒照亮了它所能照到的每一块地方。不甘寂寞的麻雀和其他鸟儿争先恐后地叫起来,仿佛在议论这场初雨的行踪飘忽来去无定。
顿巴招招手叫格让靠近些,对他耳语道:我答应过你给你找一个漂亮女人,现在,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我要让老邻居尼玛丹珠把他的外甥女青措嫁给你。
格让以为听错了。青措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待嫁闺中,是许多贵族少爷梦寐以求的女人,尼玛丹珠怎么会肯把她嫁给出身贫寒的自己?他诧异地盯住顿巴的眼睛,想知道这个既是兄弟又是主子的年轻头人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顿巴像在自言自语:他会愿意,他外甥女也会愿意。我会让他们心甘情愿。
十天后,顿巴带上格让等十三个身高、胖瘦都相当的手下,清一色白马快枪白衣白裤,在沿途百姓惊羡的目光中,向硕曲河东岸尼玛丹珠头人的日瓦寨方向疾驰而去。目力可及的田野和大山都披上了绿装,就连路边那些令人讨厌的刺藜也各自开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
天色将晚时,他们在一个山环草甸上露营。
从露营地朝东北面望去,让人震撼的景象直扑进眼帘——七个蓝幽幽的湖泊一个高过一个镶嵌在铅灰色的崖山上,像是七个水做的通往天堂的阶梯,湖泊之间,都悬流着哈达似的瀑布,凝神静听,水流摔碎在岩石上的哗哗声便十分真切地传到耳边。
尽管对这个叫做“日朗央措七湖”的高山群湖很熟悉了,但每一次看到它们,都会给顿巴以新的震撼。这是哪里?是传说中的净土香巴拉?
当他们搭好帐篷,支起三石灶的时候,顿巴扯了扯格让:瞧,亚丁神山。尼玛丹珠头人就住在神山脚下呢。
格让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果然,在天幕下垂的遥远的东南方,三座冰清玉洁的雪峰在无数起伏的山梁中赫然挺立,恬静中透着拒人千里的孤傲。这三个雪山是声名显赫的藏传佛教十三圣地之一,最高那座被尊为“仙乃日”,意为无量观音佛,其余两座是“央迈勇”和“夏诺多吉”,分别代表文殊菩萨和金刚手菩萨,是藏民世代膜拜的神山。
夜幕降临前,群湖东面的山梁上出现了一排蠕动的黑点,领头的分明是一个顶着弯角的公羊。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很大的盘羊群,很长时间后,依然还排成一队整齐有序的凄美的剪影行进。
格让有过打猎的经历,忍不住在兄弟们面前卖弄开了:这个羊群除了领头和押尾的几只,多数是母羊和小羊,天气冷了,它们要往下迁徙了。如果这时有猎人守住它们必经的隘口,打它十七八个是没问题的。
有人问:它们会下到多矮的地方?
他回答道:再矮也是人上不去的地方。
哦,这群携眷迁徙的岩山的主人,曾几何时,被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逼到了悬崖峭壁之上,带着对生命的挚爱奔波在离天最近的地方。顿巴说不清它们是值得讴歌的生灵,还是值得同情的生命,但他深深明白一点,如果不是生活在高高的岩山之间,岩羊就和草地上温驯的绵羊没有了区别。正是艰苦的环境和不屈的精神让它们拥有了令人羡慕的野性和灵气,让它们世世代代与冰峰高湖为友,以雪水药草为食,把灵动的剪影镌刻在人类难以企及的世界。
顿巴羡慕起那些小岩羊,尽管生存条件是如此的艰苦残酷,但它们至少拥有母爱,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而自己呢?
日瓦寨头人尼玛丹珠
尼玛丹珠头人在三天前就收到了乡城上游头人泽仁顿巴求见的信函,心知来者不善,暗自做好了应对准备。
他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乡城的后起之秀。自从中追莫莫被抢匪杀害之后,他就不再与乡城人打交道了。在他看来,乡城是一块不祥之地——头人之争、家族之战连年不断,出身乡城的曾经出人头地或将要出人头地的好汉们都会遭遇不测,最长寿的人除了女人就只有和女人一样安于平庸的男人。
中追莫莫死后,他的女婿泽仁顿巴带领乡城人四处出击连奏凯歌,有时也真叫他忧心忡忡。好在和中追莫莫在世时一样,泽仁顿巴对自己这个老邻居的领地秋毫无犯,就连为重建桑披岭寺“化缘”,也没有找过他的麻烦,这又让他稍稍有所安心。
这几年,尼玛丹珠虽然没有同任何乡城头人交好,也未曾得罪他们分毫。他只想平平安安在自己的领地里做逍遥自在的头人老爷。但他也很清楚,盛产鸦片的甲日地区给自己带来的收益,四方土司头人们早就惦记着呢,只不过由于各自的领地离甲日太远,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向自己发难而已。
除了尼玛丹珠头人,离甲日地区最近的地方就是乡城了,按说,乡城人很早以前就应该在尼玛丹珠的鸦片宝盆里分得一杯羹。三十多年前,布根统领有过这个想法,但半路杀出的沙雅让他的这个想法与他本人一同消亡。而此后统领乡城的中追莫莫头人也因为尼玛丹珠曾经帮助自己除掉沙雅,一直就不好开这个口。天长日久,甲日逐渐变成了尼玛丹珠头人没有受过册封的属地。于是,养尊处优的尼玛丹珠就高枕无忧地安享着鸦片贸易带来的滚滚财源,同时,也在没有战事的日子里渐渐老去。
十四个英姿飒爽的乡城汉子进入日瓦寨时,尼玛丹珠的属民们顿觉眼前一亮,没心没肺的姑娘们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在他们身上乱蹿。尼玛丹珠头人在家人的搀扶下出寨相迎,擦着眼睛做作地喊道:谁是中追莫莫兄弟的女婿泽仁顿巴?谁是重建桑披岭寺声名远播的上游头人?
顿巴赶紧从马背上跳下来,向后扬了扬手,十三个随从齐刷刷也都下了马。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尼玛丹珠布满皱纹的脸在明亮的阳光下愈加显得老气横秋。顿巴紧走几步逮住了他的手,认真端详着这张无数次想象过的老头人的脸。他弯下腰身,以晚辈的礼节向尼玛丹珠请安:老头人吉祥。
尼玛丹珠吩咐手下献上哈达,并让他们接过远道而来的客人的马缰绳。好客的日瓦寨的男女老少一拥而上,争抢着向贵客们献殷勤。而顿巴带来的格让和其他弟兄们却很不领情,纷纷冷眼相向,倒叫冲到跟前的寨民们进退两难。
顿巴向格让点点头,十三个人才把马缰绳交给了身前的日瓦寨人,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
尼玛丹珠看在眼里,心生不悦,拍着顿巴的手背说:真是后生可畏呀,后生可畏!
顿巴接口说道:老头人见谅,下人们不懂规矩。也难怪他们,这些年来跟着我东征西战,看谁都向看敌人似的。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日瓦寨座落在三座大山之间一个绿树掩映的台地上,两面临崖,一条清澈的山溪流经崖下,刚好在寨子正下方形成了一个绿幽幽的深潭。寨子西南面,著名的佛教圣地亚丁三雪峰就耸立在眼前,云蒸霞蔚,透着一股独属于世外的精气神,让人望而生畏。
像雪峰挺立在群山中,尼玛丹珠头人的官寨在低矮的民居之间鹤立鸡群。盘旋上升的小路,乍一看去,就像一条缠绕于崖上的腰带。“腰带”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寨民,见头人老爷带着客人上来了,便纷纷把后背紧贴崖壁,为他们让开道路。
顿巴早就听说过日瓦寨易守难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感叹着对尼玛丹珠说:老头人,你这里终年在亚丁三神山的护佑之下,真是个风水宝地。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在这莽莽群山之间会有这样一个人间仙境呢?
尼玛丹珠呵呵笑道:世侄过奖。我这是没见过雪山的锦鸡被马鸡粪所迷,偏居一隅,自得其乐,自得其乐罢了!
顿巴和他携手走上险要异常的小路,一路说笑不停,不知不觉就要到达崖顶的平地上了。顿巴以手抚胸,气喘吁吁地对尼玛丹珠说:不好意思,我心跳得厉害,咱们歇歇吧!
尼玛丹珠见他的体力还不及自己,心里暗自鄙夷,嘴上却客套道:也好。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日爱在马背上来来去去,徒步走路时难免会不习惯,多走几次就好了。
他们在靠路外侧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顿巴回头一看,自己的兄弟们都走到了人群前面,把尼玛丹珠和他的手下们隔开了。按照预先约定,见顿巴和尼玛丹珠坐了下来,十三个兄弟便也都席地而坐,把小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跟在后面的尼玛丹珠的手下和日瓦寨的寨民们不得不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朝上面张望。
顿巴向格让递了一个眼色。只听格让一声咳嗽,十三个人同时摘下圆盘礼帽放在身边,右手从怀里掏出大小颜色都一样的黄牛角鼻烟壶,怦怦怦往左膝盖上连敲三下,往左手拇指指甲盖上倒出烟粉,干净利索地一气吸完,再把烟壶放入怀中,掏出氆氇手帕擦擦鼻头。他们整齐划一地完成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十三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人的十三个重影。
日瓦寨的人们看得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阵阵感叹。姑娘们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花了。
尼玛丹珠看出有些不对劲,无奈身边又没有自己人,心里暗骂手下无能。而他安排在对面树林里的枪手此刻也毫无用处,由于距离太远,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无所知。就算尼玛丹珠把帽子仍下悬崖发出开枪的讯号,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老头人和敌人在一起,他们怕误伤了他。
尼玛丹珠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搭讪着对顿巴说:都是一等一的小伙子,训练有素,训练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