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6)
雪崩
(续《1901年的三个冬日》)
《乡城大事记》第48页: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冬,色尔寨头人沙雅买通“乡城民兵统领”布根的情人卓嘎,里应外合将其暗杀。布根卒年29岁。此后一段时期,乡城形成多股势力,争斗不休,四方匪患再起,黎民连年遭难。《定乡纪事》第201页: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理塘土司四郎占堆勾结乡城桑披岭寺喇嘛普仲达洼为乱,清庭驻藏大臣兼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亲率巡防新军五个营进剿,当年未克。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正月初六,赵尔丰率大军再度围剿桑披岭寺。闰四月十八日夜,断水多日的桑披岭寺被攻陷,寺前水沟边陈尸200余,百余为乱僧众被清军俘获,叛首普仲达洼自缢,其手下12名小头目被诛。此战役历时六月有余,大小数十战,至此告结。战后赵尔丰奏设乡城地区为定乡县,并任吴俣为首任定乡善后委员。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1931年7月期,约瑟夫·洛克游记:在世界最美的雪山脚下,我们遇见了传说中的乡城土匪头子泽仁顿巴。也许是在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赎罪,他正带着他的十几名手下朝觐神山,对我们十分友好,客气地揭下帽子点点头,命令手下打开用牦牛驮来的皮口袋,拿出有很多手指印的奶酪和面饼,示意我可以一起分享。因为下雨,我只拍下了他和他手下的一张照片。他问我晚上要在哪里落宿,我迟疑不好作答。他大度地笑了笑,把手放在胸前说:你不用怕,我收到了甲日活佛的信,已下令任何人不得为难你们。
《乡城县志》第589页人物篇:泽仁顿巴,男,1902年生,幼年出家折曲寺。一说其是清光绪年间“乡城民兵统领”布根之私生子,也有说其是杀害布根的沙雅与布根的情人所生,1920年还俗入赘乡城上游地区中追莫莫家族,继承岳父家业,成为了掌管上游六寨的头人。后因其在抗匪战事中表现过人,加之生性勇敢机智,又善于招贤纳士,逐步成长为乡城民间领袖,后聚众占据邻县甲日烟道,以收取保护费为名,强取豪夺,大肆收刮过路客商钱财,用以修复被赵尔丰毁坏的乡城黄教寺庙桑披岭寺,被称为乡城第一匪首。1930年夏,率手下头目十余人朝觐亚丁三怙主神山,遇雪崩而亡,时年28岁。
无从考证的民间传说:曾经名噪一时的乡城上游头人泽仁顿巴,在报了杀父之仇后,因为发现自己的身世另有隐情,受到强烈刺激,自尽于亚丁雪山脚下……
(1919年,折曲寨)
小僧人泽仁顿巴
深秋的上午,阳光流淌在金沙江西岸的山坡上,所有能变幻颜色的植物都展示出自己最灿烂热烈的一面。翻种后的田地间,成群的野鸟起起落落。田角地头的山桃树下,熟透的毛桃掉了一地,闻香而来的虫蚁在这些果子间穿梭忙碌。金沙江的涛声在颇有几分寒意的轻风中时大时小,让人想到唱着山歌的骑者在一片接一片的密林间穿行。
折曲寨静卧于江畔,碉楼顶飘出的炊烟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叫说明它还保持着清醒,没有完全为四野秋色所醉。
十七岁的泽仁顿巴骑着高高的碉楼土墙,大声捧读着“绒对”经卷(藏传佛教僧侣必修的初级经书),细密的阳光在绛红色的袈裟上闪耀,像是附在上面的薄薄一层水汽。几步之遥的土墙转角处,几只雪鸽懒懒梳理着羽毛,咕咕应合着他的诵经声。
泽仁顿巴嘴里念着经文,眼光却在寨子里四处游荡。
他看见一只花猫叼着一块肉从扎西家的小窗中溜出,一只灰猫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老核桃树下的石板路上,爱吃醋的酒鬼阿追巴登跟在自己女人身后,喋喋不休地解释着什么。流淌于寨子中间的磨坊溪边,十八岁的邻家女孩央金正一手扶着木桶,一手拿着铜瓢舀水。不安分的溪水溢出木桶,肆意舔舐着她白净的手臂。稍远处,早起下地的父亲桑珠和母亲卓嘎并坐在田头,像在商量一件重要事情。
央金背着水桶路过墙脚时,顿巴停下功课吹了一声口哨。央金头也不抬,笑骂道:小和尚,不要看见女人就发骚,小心你父母知道了打烂你的嘴。
顿巴回道:我吹口哨是图自己高兴,你怎么就认定是吹给你的?真是自作多情。
央金刚要回敬什么,瞎眼养母的骂声就像一阵风从碉楼窗户里刮了出来:死妮子,背一桶水都要罗嗦半天时间,还打不打算过日子?
央金朝顿巴吐吐舌头,赶紧进门了。
和读经诵文一样,俯瞰寨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和漂亮的央金斗嘴,几乎成了顿巴每天的功课。有时遇到天气不好,不得不把晨读改在经堂里时,他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老有一种想大声吹口哨的冲动。供奉在经堂里和他朝夕相处的各路尊佛,从来都是嘴角含笑。顿巴猜不出那笑里藏着的是嘲讽还是宽容。
一个月前,折曲寺举行一年一度的“多杰俄”(藏传佛教僧侣的中级学位)背经考试,在寺院几位格西长老面前,顿巴从早晨太阳出山背诵到正午时分,直叫几位格西连连点头。按惯例,参加这种考试的僧人在背诵经文时,每错读或漏读一字,一旁监督的长老们就会往面前的木碗里丢一颗石子进去。别人考试下来,木碗里都是一大把石子,而顿巴背经之后,木碗却是空空如也。这叫德高望重的长老们大喜过望,声称几十年没见过如此天资的弟子,折曲寺要出高僧了。
顿巴却对成为高僧大德的美好前景不感兴趣,他知道自己身体里流的不是安于佛门清苦的血液。尽管出家已有十几年,他却觉得自己的心灵老是彷徨在佛门外的天地间。和出家人安宁平静的生活相比,他更向往一种精彩刺激的生活,至于这样的生活是什么,谁能给自己,他并没有多想。
日上三竿的时候,父母从地里回来了。
顿巴不慌不忙地整理好铺在身前的经卷,收好搭在墙上的袈裟,纵身跳到楼顶的阿嘎地(用粘性极强的白土夯成的地面)上。像约好了似的,墙头的雪鸽也扑棱棱扑进金沙江东岸晃眼的阳光里,有一阵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身影,只隐约听得见节奏明快的煽翅声。就在煽翅声要从耳边消逝时,几只雪鸽从阳光下折回山影里,像一串晶亮的音符,循着秋天的旋律渐去渐远。
桑珠和卓嘎一前一后心事重重地走在田间小路上。
桑珠停下脚步说:顿巴越长越像沙雅,尤其是生气的时候,那眼神简直就和他如出一辙。
卓嘎从后面催他快走,他却转身接着说:不过,他的脸鼻轮廓似乎又有点像布根。你说他是沙雅的儿子,我看不一定呢!
卓嘎很不耐烦:这事有那么重要么?不管顿巴的亲生父亲是沙雅还是布根,现在,他是咱们的儿子,你才是他的父亲。
桑珠,曾经的格萨尔说唱艺人,在十八年前从火海中救出卓嘎之后,格萨尔的故事从此在心里枯竭了。如今的他已经和折曲寨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没有两样,古铜色的脸上,岁月的刻痕虽没有增加多少,却更深更清晰了。而卓嘎,十多年前的迷人少妇,也已经把姿色交还给岁月,忧伤的眼神和心灵,是她唯一从过去带到现在的东西。
桑珠仍不肯结束前面的话题:卓嘎,你还是仔细想想,他会不会是布根的骨肉?
卓嘎怒目相向:你这个可恨的流浪汉,你到底要干什么?既然你是心眼小过针眼的人,当初就该让我带着腹中的胎儿葬身火海,偏偏你要拼了命救我出来,把我留在这个没有快乐可言的世间。到今天,你又提出这样可笑的问题折磨我,是不是嫌我还不够苦……
桑珠讪讪地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只是提提而已。
没想这话也被卓嘎听了去,她不依不饶地说:你只是提提?你惦记这事可不是一两天了。你这么急于弄清顿巴的身世,是想叫他以沙雅儿子的身份找中追莫莫报仇,还是以布根儿子的身份找中追莫莫认亲?我告诉你,这事你要是让儿子有所察觉,我可跟你没完。反正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大不了我把它还给你。
桑珠十多年前就领教过卓嘎的性子,不敢再惹她生气,哼着山歌小调,耷拉着头回家了。卓嘎对着他的背影轻啐了一口唾沫。这些年来,她从没有对桑珠产生过感激和爱慕,相反却总抑制不住厌恶之情,一不小心,就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晴朗的天空中落下几滴雨水,有一滴恰好落在卓嘎脸上。卓嘎抬头看看天,秋高气爽,只有山和天交接的远方,有几缕云带像抹在天幕上一样静止不动。秋天就是这样,有时几滴水也是一场雨,没落在身上,你还不知道下雨了呢!
卓嘎说不上喜欢秋天,但秋天留给她记忆确实最深刻。多年前巴乌寨的秋天,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她,把初恋交给了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大英雄布根,之后又背叛了初恋,在沙雅怀里找到了更令人销魂的季节,并且以爱情的名义帮助沙雅除掉了布根。
作为女人,她经历了两个非同凡响的男人,而现在,他们都在天上了。不管他们曾经是敌是友,死亡给了他们相同的归宿。都说女人一辈子真正爱的,只有一个男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确定不了自己的真爱到底属于谁。
卓嘎和桑珠结为夫妻多年,她从没有对桑珠产生过爱情,就连亲热的时候,都是桑珠自顾自地欢愉着,她却一次也没有产生过女人应有的感应,仿佛两个肉身之间,永远填着厚厚一层雪。说也奇怪,不管桑珠怎么勤奋,卓嘎也没再怀上孩子,遗腹子泽仁顿巴成了他们的独子。经过再三思量,卓嘎不顾桑珠反对,在儿子五岁时就叫他出家为僧,一则遁入空门远离尘世纷争,二则皈依佛门为父母赎回罪孽。
至于泽仁顿巴的身生父亲到底是沙雅还是布根,卓嘎自己也不明白,虽然她一直对桑珠说是沙雅。在帮助沙雅暗杀布根之后,深深的自责促使她烧掉碉楼意欲自焚,却又被流浪艺人桑珠悄悄救出。当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此前,她和沙雅、布根都有过交欢,是谁在自己肚里留下了种子,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当时她还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孩子的长相会给她答案。
十多年过去了,孩子身上却同时有了两个男人的影子,叫她无从辨识。如今回想起来,沙雅和布根确实也有几分相像,都是高大俊美,要说区别,那就是他们的眼神。卓嘎到死也不会忘记沙雅眼中略带狡黠的炽热和布根眼中充满睿智的冷峻,正是这两种迥然不同的眼神,让她的爱情在融化和凝固之间徘徊,最终归于消亡。
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希望顿巴是两人共同的骨血,把父辈的恩怨化解在一个身体里,从此潜心佛学,不问身外之事。
母亲卓嘎的寻仇者
卓嘎走到自家院门口时,一个小女孩叫住了她:阿松(大婶)卓嘎,白塔草甸那边有人找你。
卓嘎问:是谁?
孩子说:像是两个从远方来的人,我不认识。
卓嘎犹豫片刻,推开院门把木耙放在门里,随那小女孩朝寨子东面的白塔草甸走去。栓在院里的獒犬见女主人没进门,狺狺低鸣着原地打转,摇得拴它的白桦树簌簌直响。桑珠从碉楼前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喊道:卓嘎,卓嘎,你去哪儿?
卓嘎不理睬。桑珠没好气地补上一句:走吧,走吧,谁爱管你。
看着阳光下和自己步步紧随的日渐臃肿的影子,卓嘎不由生出一些感慨。她觉得自己虽然才年过四十,却已经成了老妇人。自从布根和沙雅相继死后,这个身体的青春和美丽,都为他们徇了情,只剩下一身松软的赘肉,在流浪艺人桑珠的陪伴下,承载着应受的磨难。想到这里,她不由对桑珠产生了一丝愧疚。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是呀,桑珠也确实不容易,冒着被火烧死或被人杀死的危险救出自己,连夜带自己逃到金沙江西岸,从此和自己相依为命,过起隐姓埋名的穷困生活,还毫无怨言地帮自己养大孩子。作为一个习惯于漂泊的男人,作为一个曾经自封神授艺人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他怎么能做到这样呢?卓嘎知道,是爱让他作出了选择。尽管他十几年如一日地深爱着自己,但却从没有得到自己的回报,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呀!
卓嘎笑了,她笑自己今天居然良心发现,倒对桑珠有了愧疚之情。是自己老了么,老到需要反思过去了?
白塔矗立在一片百草乏黄的草地中央,一条被常年朝拜转走的人们踩出的小路陷入草地,看上去像一条浅沟围着白塔。塔墙下的一堆堆小石子,是转塔的老人们用以计数的。他们每围着白塔走上一圈,就往自己的石堆中加上一块石子,石堆越大,心里就越塌实,仿佛这就是死后走上黄泉路的盘缠。
卓嘎赶到那里的时候,老人们正坐在白塔底层的台阶上歇息,每个人都是一手数念珠,一手摇经筒,嘴里重复着永远不变的“嗡嘛呢叭咪吽”六字嘛呢。在这里,不管是哪一位老人,这辈子说得最多的肯定都是这六个字。他们数落儿孙时经常会带出这样一句话:像念嘛呢似的说了无数道,你就是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