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5)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七十七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5)

1901年的三个冬日

《乡城县志》第383页:布根登真,又名布根.洛桑达洼,藏族,1872年生于乡城木差寨布根家,幼年出家桑披寺。1890年率木差寨民众抗匪,表现突出,受到乡城僧俗拥戴。1894年,清政府驻乡城守备李朝福封其为“乡城民兵统领”。由于有李朝福的提携,布根在消除匪患的战事中逐步建立威望,终成为乡城三十六寨之首领,名噪一时。《乡城县志》第386页: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冬,色尔寨头人沙雅平措买通布根登真的情人,里应外合将其暗杀。布根卒年29岁。此后,乡城形成多股势力,争斗不休,四方匪患再起,黎民连年遭难。

1901年11月27日,夜

1

乡城的冬夜一如亘古,粘稠而静谧。色尔寨头人沙雅平措在夜幕中谋杀了人人景仰的大英雄布根登真,把一束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扑灭于初冬的夜晚。

那晚,脱去战袍的布根登真赤条条躺在情人丰腴的胸怀里,并不知道此刻,这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可以让他进入的,只有身体,而心灵,已经因为另一个男人而向他关闭。当他婴儿般娴熟地叼着女人的乳头吮吸着的时候,如影随形的英雄神不得不暂避三舍,孤独而不安地徘徊于碉楼外的习习夜风中。英雄神是多么腼腆的神啊,桀骜不驯的个性里蕴藏着近乎童真的羞涩,不惧刀枪,却惧女色。

在乡城,百姓们都说布根登真是格萨尔史诗里叱咤风云的战将转世,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他的统领和恩泽下。此前,面对连年匪患,乡城几万黎民就像一盘散沙,形不成强有力的抵抗,各路土匪们无论看上了哪一个山寨,常常只需从山梁上放一串排子枪,寨子里的百姓便留下牲畜、财产四散逃命。而维护一方平安的唯一的武装队伍——清政府驻军,却老是陷入无力自保的境地,只能坐视一段段血腥悲情的故事在他们眼皮下上演。

后来,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抗匪战事里,年轻的布根登真开始崭露头角,被清军守备李朝福慧眼看中,委以“乡城民兵统领”重任,专门负责组织乡民抗击土匪。天生异禀的布根登真果然不负众望,动员和团结起三十六寨头人百姓,全民皆兵,先后让几个入侵匪首命丧乡城,使乡城成为了四方匪众不敢涉足的祥和之地。乡城男人们这才发现,其实自己身上也流着先祖尚武的热血,过去的懦弱和退让只是因为缺少一个好的领导者。

几年下来,布根登真迅速成为了乡城一呼百应的民间领袖,也成为了活着的时候就进入民间说唱故事的英雄人物。他的故事被流浪四方的艺人带到了连艺人自己也不知道是多远的远方。而清军守备李朝福也因为“以夷制夷”之略大获成功而得到上司褒奖,从此更加倚重布根。

在这个需要和爱戴英雄的时代,一个被奉为英雄的男人的鹤立鸡群就意味着很多男人被忽视和埋没——英雄的身躯挡住了太多的阳光和视线,叫他们不得不龟缩于角落,在阴影中落寞地等待一个时代的过去。

而自命不凡的色尔寨头人沙雅平措显然不甘于等待,尤其是当李朝福任命布根为“乡城民兵统领”之后,眼看着布根的权势和威望越来越如日中天,无端生出的嫉妒和仇恨叫他彻夜难眠。他决定听从内心深处嫉妒之魔的召唤,冒天下之大不韪,动手推开布根的身躯,挺身站到乡城的历史舞台,沐浴独属于英雄的阳光,呼吸独属于英雄的空气。

此时,沙雅平措安排几个的枪手就埋伏在夜幕最黑暗的角落,像几匹嗅觉灵敏的山狼,兴奋而不安地等待着。他们为今天要亲手杀掉布根登真这样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而兴奋,又为同样的原因而恐惧。两种情绪在他们身体里碰撞绞拧,挤出了一手一脸细密的汗珠。他们不断用手背揩去额际的汗水,又把手在衣襟上翻来覆去地擦拭。

像耕耘的农夫犁开一片黑油油的田地后靠着地头的草垅小憩,布根惬意地嗅着女人的体香,枕着她柔腻的手臂进入了梦乡。

布根从不与女人共度一整宿,这在乡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在他睡得最酣的时候,女人轻轻从他头下抽出手臂,蹑手蹑脚取下挂在床头柱钩上的黄金包边的护身金刚盒。乡城人都知道这个金刚盒是一个萨迦派云游活佛赐予布根登真的,里面住着鲁莽强悍的金刚神,他的职责就是为主人消灾化难。曾有人在战事中亲眼目睹布根从长袍胸襟里抖落一把黄灿灿的弹头,那都是金刚神帮主人挡在体外的敌人射来的子弹。布根戴着护身金刚盒东征西战,视其如生命,只在与女人同眠时才会从身上解下来高挂于洁净之处。

女人知道怎么对付看不见的神。她默默诅咒着把金刚盒从胯下穿过几次,又把它原样挂了回去。

面对女色,如果说英雄神是羞涩的神,那么金刚神则是无欲的神,人间的一切肮脏勾当——比如偷情,都会玷污他高贵的神性,让他失去法力。可以确信,在看不见的世界里,追随和保护布根多年的金刚神,不得不逃离被女人恶毒的诅咒和肮脏的地方所亵渎的栖身之地,躲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比如碉楼顶迎风招展的经幡或星云之上的天界。布根的灵魂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过,而他却毫无察觉。也许这是他的生命线使然——据说每个人的额头都有前世注定的,只有得道高人可以辨析走向的生命线。

当然,除了女人的背叛,英雄神和金刚神的离开都只是暂时的,在主人和这个险恶女人分手之后,它们自然会回来,毕竟离开主人,他们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而精心谋划这一切的沙雅平措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布根从梦中醒来时,女人已经搂着他沉沉睡去,嘴角的浅笑和均匀的呼吸让布根觉得她睡在自己身边是那样的踏实和幸福。他轻轻摇醒她,告诉她分别的时候到了。女人紧紧搂住他不肯松手,和往日一样风骚缠人。英雄听见屋外铜蹬子相撞发出的清脆的声音,知道两个贴身随从正在备马。他还听见自己那匹浑身雪白的汗血宝马亢奋地把嚼子咬得嘎嘣脆响。

他从颈下挪开女人的臂膀,一翻身又把她压在身下。布根粗重的喘息,女人快活而压抑的呻吟把碉楼里的空气从沉睡中惊醒,变得骚动而暧昧。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她投入地应和着将会被自己害死的男人。天亮之前,这个在她乳头留下唾液,在她身体里留下精血的男人,就会在乱枪之下结束生命旅程,孤身走进另一个只有灵魂可以到达的世界。这个健壮有力的男人的躯身,就会流尽热血,冷却成一块冰冷的石头。

布根登真并不知大祸将至,甚至连一星半点的预感也没有。按乡城的说法,天命不凡的英雄人物之所以丧失死亡预感,是因为他额头的生命线到头了,如同一股山泉已从高崖坠下,任谁也改变不了粉骨碎身的结局。

半夜时分,布根登真在女人的引领下走出碉楼。女人手里举着一束焰光熊熊的火炬,火焰发出咝咝的声音,仿佛在把松脂柴一层层剥离下来。浓黑的烟雾在逃离火把强光之后,迅速融入深邃夜色。火光下,布根稍显疲惫的眼里流露出尽兴后的满足。

刚刚迈出门槛一丈多远,女人侧身离布根远了些,右手斜斜地把火把伸到他身前,说了一句:阿则(大哥),走好。

这是英雄布根登真在人世间感受到的最后一缕女人的温情。

当女人把火把照在布根身前时,沙雅平措安排的枪手们就着火光把长枪短枪齐齐地瞄准了他。女人一声“走好”出口,顿时枪声大作。布根的胸前骤然开出几朵红花。女人惊叫一声,把火把仍在地上跑回了碉楼。

突然之间,枪声沉寂,只遥远的天边还有一缕余音在仓惶逃遁。夜又恢复了空旷而落寞的寂静。扎成火把的松枝零乱地散落在布根身前,把他罩入一片晃动的烟火。布根仰面躺着,眼睛茫然地瞪着夜空,右手抽搐着去摸腰后的手枪,但一阵阵痉挛让他的手怎么也够不着枪。

当两个随从赶到时,一切都快结束了。他们胡乱朝四周放了几枪,拣起地上燃烧的松枝去照看布根。火光照到布根脸上时,布根一咬牙关,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吃力地掏出腰后的手枪,大叫一声:来啊!对着前方叩响了一梭子,又在随从的帮助下顶了一梭子子弹。这个瞬间,游荡在他身外的英雄神和金刚神似乎匆匆赶到,支撑起了这个数弹穿心的身躯。然而太晚了,布根圆瞪双眼,吐出一口鲜血,直挺挺朝后倒了下去,连身强力壮的随从都拉他不住。当他平躺在地上时,右手持枪笔直地指向天空,居然又叩响了一梭子。

2

到这个时候,躲在幕后的沙雅平措算是大功告成了。当他终于从色尔寨的家中听到相隔不远的巴乌寨传来急促的枪声时,一骨碌从被窝中爬起来,心急火燎地顺着独木梯爬到碉楼顶,藏身于经幡塔后面悄悄观望。最后响起的枪声让他大吃一惊。他辨得出那是布根登真的二十响的声音,清脆圆润,拖着长长的尾音。一直到寨子对面的松林里有火光诡秘地晃了几下,他心头的石头才落地。他知道派出去的枪手得手了,知道那个女人忠实地听从了自己的安排。

他悄悄潜回卧室,点亮油灯,打开窗户问从对面碉楼窗户中探出头来的邻居:哪里来的枪声?

得到的回答是:是啊,哪里来的枪声?

一匹快马的蹄声由远而近。月光下,一个汉子骑着马冲到沙雅平措窗下,顾不上下马,只喊了一声:布根登真老爷在巴乌寨被人暗杀了!又一阵风似的朝另一个寨子驰去。

这当口,沙雅平措充分显示出了他的表演天赋。他在窗口大叫一声:天啦!接着便像中了弹一样滚落到卧室地板上,胡乱穿好衣服,拿起搁在枕边的长枪就往外冲。家人和下人们慌不迭地跟了出来,心腹手下藏征手里还拿着主人的羔皮袄。

然而他们已经赶不上沙雅平措了,紧张快活的心情让他脚底生风。他沿着熟悉的山路,像山间的麝一般灵巧而迅速地奔跑在夜色中,直奔巴乌寨而去。

当沙雅平措赶到巴乌寨时,英雄布根登真的遗体被抬放到了女人的碉楼经堂里。

女人避开人群,独自一人坐在一个时辰前还和布根颠挛倒凤的木床上,双手掩面嘤嘤哭泣。身下的熊皮垫上还残留着他们温存时的余温。她知道自己会下地狱,天上的诸佛都睁大眼睛看着呢。

她开始后悔了。虽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一个曾经甘愿为他付出任何代价的深爱的男人。但现在,她却对这个男人生出无限的恨来。无需多说,这个男人就是沙雅平措。

沙雅平措赶到以后,抱着布根的遗体嚎啕大哭。他不住地重复一句话:完了,完了,乡城三十六寨的门闩断了,乡城三十六寨的门闩断了……那悲拗欲绝的样子给在场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细心的人发现他脚上的靴子竟然穿反了左右,一只靴子拖着未缠好的靴带,另一只压根就没缠带子。有人提醒他穿好靴子,他却惘若未闻。这个细节把他的表演推向了高潮,也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掌管乡城三十六寨的头人们也纷纷闻讯赶到,刻意作出的悲痛表情之后,其实也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沙雅平措立马召集他们商量布根登真的后事和寻凶报仇事宜。

1901年11月28日,晴

1

当东方鱼肚发白,会议宣告结束。

在沙雅平措的启发下,他们首先推断杀害布根的元凶极可能是与乡城隔了五匹山的亚丁雪山脚下的尼玛丹珠头人,因为就在去年,他的堂弟扎改达洼曾带领几十名手下到乡城抢劫,被布根登真指挥下的乡城百姓围而歼之,尼玛丹珠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几天前还有人看见他的几个手下在巴乌寨附近活动,行踪十分诡秘。

人们的确没有看错,暗杀布根登真的几名抢手过去还真在尼玛丹珠手下干过,但都已经离开了尼玛丹珠,这次是被沙雅平措重金收买,意在嫁祸尼玛丹珠,一箭双雕。

不明就里的头人们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就此召集乡城人马杀到亚丁雪山脚下,把尼玛丹珠千刀万剐。

不过也有一位谨慎的头人表示了怀疑,他说:据我所知,前几天人们在巴乌寨附近发现的尼玛丹珠的手下,去年就因为一些小的过节而离开了他,就算杀害布根统领的是他们几个,也不一定和尼玛丹珠有关系。

沙雅平措对这话嗤之以鼻:你相信这种说法么?让他们离开自己也许正是阴谋的一部分呢。

一位性情刚烈的头人附和道:我们知道你和尼玛丹珠是世交,但我希望杀害布根登真老爷的事情与你无关。

那位头人因为不合时宜的话而遭到了无端的猜疑和谴责。他只好摇着头不说话了。

报仇雪耻的空气陡然膨胀,不仅填满了碉楼的每一个角落,还从门窗里溢出去,飘荡在乡城山水的上空,连长年落户于碉楼间的麻雀也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气,闭上了它们擅长鸹噪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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