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3)
祖父之死
六十年前一个初夏的傍晚,康巴藏地一座古老宏大的格鲁教寺院里响起了急促的铜号声。阴沉的天空下,一群不知疲倦的燕子在急躁地穿梭翻飞,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至。十几个拖着长棒的红衣僧人在蛛网似的僧舍巷道间进进出出,像在寻找什么人。他们的僧衣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似的色晖。看来夕阳还没有从云层笼罩的山头落下。
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僧人,躲在寺院后墙根牛蒡草丛生的角落,在墙脚一块凸出的青石上磨着锈迹斑斑的劈柴刀。他一会儿撩起僧袍擦擦汗,一会儿又伸出拇指试试刀锋。
这个小僧人就是我的祖父,小小年纪的他,竟为一句口角,把自己的授经师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人打昏在僧舍的茅房里。有趣的是,他所选择的武器极富想象力——一块盖便槽的条板。
此事一出,举寺哗然,那阵突兀的铜号声就是为紧急关闭寺门捉拿大逆不道的他而吹响的。
见出逃无望,祖父从柴房偷来一把劈刀,匆匆忙忙地磨开了,打算以一己之力和有着几千僧众的寺院抗衡。当人们找到他时,红锈和青石交磨的磨刀水涂了他一手一脸。一群僧人气喘吁吁地围过去的时候,他居然孩子气地笑了,让好事的僧人们感到大失所望。
念在他还未成年,寺院住持活佛从宽发落了他。据说那位活佛的原话是:此僧年幼无知,暂且逐出寺门,他日若有悔改,再入佛门不迟。
于是,祖父就在活佛诗一样的语言中结束了短暂而戏剧性的出家生涯。此后几十年里,他虽然也动过再度出家的念头,却到死也没能变成现实。
从寨子里最老的老人那里听说这个故事以后,我就有了要写写祖父的念头,可提起笔来却又不知从何下笔,原因很简单——我很难在他的故事里找到自己作为孙儿和作者双重身份的合适的叙述角度。
祖父在我父亲未满月时就死了,别说我,就连父亲也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如今要写他,我所能做的,不过就是把寨子里流传的关于他的零碎而杂乱的故事拼凑起来,还原一个粗线条的祖父给自己。这是一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意义的事。
1
麻雀是忙碌的动物,它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时,煽翅的声音简直就是一股疾风。那时的麻雀比如今的要清闲得多,它们甚至有时间去学习人的语言。这些人是一群赌客,二十出头的祖父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那时,寨口的老核桃树还不是一棵大树,但时常有很多鸟儿在树枝间飞来飞去。核桃树下,便是当时最负盛名的“曲扎赌馆”,赌馆里吆喝出入的年轻人和树上唧唧喳喳的麻雀相映成趣,深深烙印在那代人的记忆中,以至于到了今天,当初的核桃树已长得枝壮叶茂蔽日遮天,仍然沿用着旧时的名称——赌馆木,怎么听也不像是树。而昔日名噪一时的曲扎赌馆,早几十年就灰飞烟灭了。
那天应该是个秋日,秋日的麻雀最闲。
当赌馆里传出“特洼又输光了”的消息时,一只好学的麻雀终于学会了这句反复听了许多日子的话,按捺不住得意之情,跳上最高的枝头,憋足了劲高声学舌:特洼输光了,特洼输光了!惹得赌馆内外的人们捧腹大笑。
我一直觉得那只鸟应该是只鹦鹉,可是向我讲述这则趣闻的几位老者都肯定那是一只很丑很普通的麻雀。
据说,当特洼——也就是我的祖父灰溜溜走出赌馆,气急败坏地拣起一块石头时,那只麻雀从树上飞走了,把这个赌坛快讯准确而及时地传到了祖父妻子的耳边。我之所以用“祖父妻子”这种奇怪的称谓,是因为她在那天就离开了祖父。那句连麻雀都学会的话,破灭了她对爱情的最后的幻想。像大多数绝望的女人一样,她选择了逃避。我知道这里面一定藏着缠绵悱恻幽幽怨怨的爱情故事,但却没有在寨子里听到关于它的更多传言,只好断了浓墨重彩好好写写的念头。
失去妻子以后,祖父有了更多趣味相投的朋友。他变卖了一些祖传的家产,开始了职业赌客生涯。那期间,据说又有不少鸟儿学会了那句话,连最不起眼的“猪屎点”也不时会来两句“天双”、“地八”之类的赌场术语。
2
祖父的故事不能不提及一个人。
他叫尼玛次乃,是出入曲扎赌馆的赌客中最富有的人,昌盛的家族驮商队让他拥有了挥霍不尽的财富。窄边的印度礼帽,宽松的水獭皮袍,金黄的水绸衬衫以及镶彩的踏云藏靴让他拥有一种别人难以模仿的高贵体面的气质,缺心少眼的姑娘们见了他,眼珠子都不听使唤了。
老天长着一对势利眼,总爱去关照不需要他关照的人。
有钱的贵族公子尼玛次乃,还有着他本人并不太看重的好赌运。他最喜欢在赌桌上赢别人个一干二净,然后又丢点银子回去,以比长辈还长辈的口吻善意告诫对手不可沉迷赌事。这是曲扎赌馆的赌客们最看不惯他的地方,但因为碍于他的家族势力,又多少都受过他的恩惠,没有谁和他翻脸。
而这个时候,我那连麻雀都看他不起的祖父站了出来。他本来就是个无牵无挂的赌客,血管里流淌的除了血性就只剩下赌性。他痛恨尼玛次乃目空一切的样子,痛恨他的穿衣打扮,痛恨他得到女人的青睐……总之,在他眼中,尼玛次乃是一个裹着锦袍丝衣的欠揍的男人。
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尼玛次乃是赌场的常胜客,一样的场合,一样的赌具,他的手气总好过所有人。愿赌服输,祖父是不屑于在赌桌上耍赖的人,但随着输钱次数的增加,他对尼玛次乃的积怨却也在增加。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仇视,而是男人对男人赌客对赌客的一种嫉妒加猜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尼玛次乃对祖父总是很客气,但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反而让祖父更加难以接受。他就想在赌桌上狠狠地赢尼玛次乃一次,杀一杀他的嚣张气焰。然而无论怎么用心,最后的输家总不是尼玛次乃。
我一直有一个推测——祖父之所以热衷于赌博,和太想赢尼玛次乃的心态有直接关系。如果真是这样,祖父那“赌客”的身份就应该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了。男人分很多种,有活面子的,有活钱财的,有活骨气的,我很难说祖父活的是什么。从他的故事里我似乎闻到了一股膻腥的血气。
这一天,祖父从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那儿听说,尼玛次乃拥有赌场之人闻之色变的“蛇含蟾”,这就是他在赌场常胜不败的秘密所在。
这和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有关——赌场上的人,一旦拥有毒蛇嘴里含着蟾蜍头的“蛇含蟾”,便可以随心所欲操纵赌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往而不胜。据说“蛇含蟾”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必须是在毒蛇吞食蟾蜍刚好吞进头部的一刹那,用刀把蛇头和蟾蜍头钉在一起,然后活生生割将下来,制成类似于标本的东西。得此物者上了赌桌,将其暗藏怀中,蛇头向谁,赌运就会降临在谁的头上。
可以想象,在赌客们的心目中,“蛇含蟾”是一件怎样叫人渴望又让人害怕的东西啊!
祖父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个传说,但从未亲眼见识,在他的想象里,“蛇含蟾”就像一具陈尸,是散着恶臭掉着皮渣的不祥之物,他不相信它的存在,以为人们之所以要杜撰这么一个“神物”,不过是对赌场阴谋的一种变异的猜测。
他觉得天上不会有保佑赌客的神仙,因此,也不会有左右赌局的神物。
但是一个最普通的赌友的两个最普通的问题却让他陷入深思——“你不相信‘蛇含蟾’的存在,那你认为尼玛次乃天生就该赢钱么?”“佛不会保佑赌客,但是魔呢?‘蛇含蟾’本来就是邪魔之物。”
据说因为这个并不确凿的消息,祖父从曲扎赌馆里消失了一段日子。
他重返赌场后,竟大走红运,开始不断地赢钱。关于这段往事,寨子里流传着两种版本:一种说法是祖父消失的那段日子,他远行常有毒虫出没的银石江河谷,历尽艰险,亲手采了一副“蛇含蟾”,回来之后赌运大顺。另一种说法是那段时间他足不出户隐居在家,一度想告别赌坛,却又断不了要赢尼玛次乃一把的念头,几经犹豫,最后还是坐上了曲扎赌馆的黑木赌桌,不想却连交好运,赢得盆满钵溢。
这两种版本我拿不准该相信哪一个,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倾向于第二种说法。
不管祖父是否拥有所谓的“蛇含蟾”,他的赌运确实好过了除尼玛次乃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因为恰逢尼玛次乃外出经商,他们没有交上手。曲扎赌馆里,每当祖父又赢下一局,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打量他的衣怀,仿佛那里面正有一个沉昭待雪的蛇头,阴森森地吐着信子倾听外面的动静。逐渐地,人们对他敬而远之了。
赌桌上的人虽然都以朋友相称,却没有一个真正为朋友好的人。有人怂恿祖父说:有能耐找尼玛次乃较量,都是有“底气”的人。他说的“底气”无疑就是传说中的“蛇含蟾”。
祖父回道:不用你提醒,我自会找他。
这个回答让赌客们兴奋不已,他们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两个据说都持有“蛇含蟾”的高手之间的对决,没有理由不让人期待。
又是一个初秋的日子,曲扎赌馆外的核桃树已经黄了半树叶子。祖父听说尼玛次乃回来了,便托朋友向他发出了挑战。尼玛次乃虽然有些惊异,但还是很痛快地接受了挑战。他让祖父的朋友带话回来说,在外奔波了这么久,没想一回到家乡就受到老朋友这样别出心裁的欢迎,感到特别荣幸。
祖父等待已久的日子就要来临了,这时的他,就像一头藏在刺藜丛中的野狼终于听到了猎物愈走愈近的脚步声,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唯一令他不安的是,他不能确定猎物是一只羊还是一头虎。
而另一个消息又不期而至,给祖父和所有期待这次对决的赌客们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这消息是:由于近来赌风日盛,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时有发生,乡城最有权威的朗杰格西活佛发布了禁赌令,并在禁令中加入了不为人知的神秘咒语,胆敢违背禁令者,非死即疯。
曲扎赌馆的生意一落千丈。而更令赌客们遗憾的是,祖父和尼玛次乃之间的龙虎斗也会就此流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场交锋如期发生了。祖父和尼玛次乃甚至没有谁问过对方是否取消或推迟约定,只是为避开忠于朗杰格西活佛的人们,他们改变了设赌的地点。
尼玛次乃带了三个随从,祖父带了一位朋友,他们就像出门游玩一样,骑了快马直奔野外。翻过寨子背靠的大山来到山环间的一处小牧场,他们简单商议了一下,下马摆上了赌局。也许在他们看来,朗杰格西活佛的咒语是不会走这么远的。
小牧场的牧民已经搬迁到低洼地带准备过冬去了,几座石砌的牧棚空荡荡守侯在草甸上,摘去了毡帘的门窗黑洞洞的,像一张张惊讶的嘴。草地上百草乏黄,只有细碎的贴着地面开花的邦锦梅朵,依然固守着春天的气息。
赌局就摆在没有牛羊粪的干净的草地上。一块华丽的马垫铺在地上,摆上象牙骨牌,赌客们席地围坐,那阵势优雅而轻松,像是一次朋友聚会的野餐。
我推想贵族公子尼玛次乃的心情应该很放松,以他的身份地位,输赢其实不重要,他之所以肯和祖父如此较真,可能是喜欢那种特立独行的感觉。
可对于祖父来说,这不是游戏,而是一次你死我活的争斗。他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无辜的尼玛次乃当作了势不两立的敌人。就这件事来看,祖父的心胸其实不够宽广,骨子里总有一种输不起的情绪在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