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4
到了医务室,段霖才看到祝远山受伤更重的地方在身上,他没好意思把校服脱下来,但光是挽起袖子和卷起裤腿,能看见的皮肤都让校医倒吸一口凉气。胳膊和腿青青紫紫好几块,有的地方还微微渗着血点。
校医一边气愤地问“家长知道吗”,一边说要和他班主任好好谈谈。祝远山老老实实坐在床上挨训,他倒是不怕被老师误会成打架,反正在这些人眼里自己早就是问题学生了。但他总是会怕段霖生气,更怕他会像甩开麻烦一样丢掉自己。
“还挺坚强的啊,一声都不吭。”校医动作轻柔地给他上药时还表扬了句。祝远山一直咬紧牙关忍着,反倒是站在床边的段霖表情看起来跟要哭了似的,眉头紧皱,嘴唇也有些哆嗦。
等到伤口都上了层药又包扎好纱布,午休的时间都快结束了。来不及去食堂,段霖在学校的超市买了两块面包,他们分着吃掉,就这么一直挨到了放学。
段霖饿得头晕眼花,说回家要让妈妈给他们做油闷大虾。
祝远山现在无比庆幸自己还有个地方可以去,不然他宁愿睡在桥洞底下也不敢再回家。十天的时间,每一秒钟都像是放在火上烤油里煎,尽管姑姑说让他“放心”,可他根本没办法扛得住焦虑的情绪,一整个下午都在无意识地抠手,破皮了才发觉。
祝远山恨自己无能为力的十四岁,对所谓“青春”也根本没有任何想要珍惜的感觉,他宁愿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镜子里已经是个中年人,宁愿十几年的时间被抹除也不想留下烙印。
他不想面对现实,害怕那些人找不到他会追到学校,害怕他小心隐藏的秘密被揭发,害怕他也只能像最痛恨的那个男人一样,过下水道老鼠般东躲西藏的生活。
吃晚饭的时候祝远山也是心事重重,怕惹得阿姨和段霖担心,菜没夹几口也勉强把一碗米饭吃得干净。还是被注意到了,回到房间后段霖边用棉签沾着药膏在他脸上涂涂抹抹,边问他,“是不是不高兴?”
“没。”他仰着脸小声说。段霖的手法没有校医那么专业,棉签戳到伤口有时会疼,可祝远山的眼神里却带着希翼,他甚至希望此刻的时间能够永恒。
“别骗我,”段霖锋利的眉毛压得很低,想生气又极力忍耐的样子,“有什么事都和我说好不好?”
不好。祝远山垂下密长的眼睫,再擡起双眸的时候段霖已经在拧紧药膏的盖子。万籁俱寂,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晰,“我,我不想,上学。”
他说话的时候指甲深深掐进了指腹里,“我不,不想再,上,上学了。”
夜色很黑,天气也越来越凉,忘记从哪一天开始听不见树丛间的蝉鸣,现在秋天也快要过去。
段霖把药膏放回袋子里,看向祝远山,他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加快流动。
“你在开玩笑吧,还是闹脾气?”他捞了一把额头的碎发,试图保持冷静,“到底怎么了,”他从祝远山的眼睛里看到认真的神情,胸腔像是堵着浸满水的棉花一样喘不过气,“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祝远山的目光微微颤动,似乎盈着水迹。
段霖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能解决的,”他还一无所知就盲目地想要淌进这浑水里,“你说出来,我会想办法。”
祝远山的喉结滚动。有一瞬间他想把所有发生的事都说出去,从十年前他被妈妈抛弃的暴雨夜开始。他不受控制地想把人生所有问题都像倾倒垃圾一样吐个干净,看眼前这个人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愿意借出肩膀和他一起分担,可是他不敢。
“没有。”祝远山躲避段霖执拗的目光,刚才说出那句话像是身体内憋得乱蹿的气流终于找到出口,迫不及待地想冲出来,现在稍微冷静了些,那时坚定的决心也动摇起来。
“我,我瞎说的,”他勉强扯出一个借口,“最近,学,学习太,太累了。”
段霖还在凝神看着他,对这番话也没有完全相信,但也像感到无力和疲惫似的不再逼问了,只是叹气,“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那晚又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在水深火热的煎熬中等了三个日夜,十月最后一天,放学时祝远山在校门口看到姑姑。
他和段霖说了声就跑过去了,心脏在胸腔里扑通乱跳。姑姑习惯性想要接过他的书包时,祝远山摇头拒绝,他脸上的颜色已经淡一些,神情紧张的样子像是等待宣判。
“你爸爸回来了,在家里,”姑姑得擡起手才能摸他的头发,“别怕啊,钱还了一半,他们短期内不会再找过来。”
祝远山长呼了一口气,一直悬空的心脏终于落地,这些天他就算在教室里也时刻都草木皆兵。他没好意思问钱从哪来,一向都是姑姑在收拾他们家的烂摊子,如果没有姑姑他都活不到现在。
像是看出祝远山在想什么,姑姑边揽着他的肩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边轻声说,“奶奶把老家的房子卖了。”
祝远山猛地瞪圆了眼睛,手指紧紧攥住了裤线,脸上刚恢复轻松的表情又骤然瓦解。
“她自己住在那儿还蛮孤独的,我也没时间总去看她,这回去养老院也好,人多热闹,”姑姑说着叹了口气,“就是那边怎么都不同意把爷爷的骨灰带过去,供了那么久,最后也是埋了。”
“回去之后劝劝你爸爸,别再赌了。”姑姑最后总是会用这句话做结尾,可两个人都知道这种不痛不痒的劝说从来没有用。只有他坐牢的几年日子才平静一些,祝远山抿着嘴唇,耳边突然又响起了那道声音——“除非你爸死了,不然跑到天涯海角他也得把钱还上。”
“除非你爸死了”,除非他死了。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姑姑往家的方向走,姑姑说没来得及煮饭炒菜,等会儿到楼下的快餐店买三个盒饭再上去。路过河边的时候又听到水流奔腾的声音,“真够吓人,”姑姑胆战心惊地朝底下望了一眼,又说,“不过也快冬天了,冬天就会结冰吧。”
“嗯。”祝远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还没进家门就闻到了浓浓的酒味,推门而入时直接撞倒了两个堆在门口的酒瓶,清脆的“咣”一声,接着是瓶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圈套。
酒瓶一路滚到了沙发底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摇摇晃晃走出来,瞧见祝远山的瞬间像是看到了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小杂种,”他说话的时候嗓子直喘粗气,仿佛是看到红布的公牛,“你还敢回来。”
姑姑挡在前面,“说什么呢,”她拧着眉毛,“又在哪藏的酒啊,上回我不是都扔了吗?”
男人假装没听到她说了什么,在沙发坐下了,凶神恶煞的目光还在往祝远山身上瞟。
“丧门星,就是因为你,才害我变成这样。”
“都因为你,你是个怪物,留不住你妈,”男人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拿刀把他砍死,“害得老子什么都没了……”
“放屁!”姑姑走上前干脆利索地扇了他一巴掌,“我嫂子跟你离婚是因为你赌博,因为你就是个人渣,关孩子什么事?”
她用眼神示意祝远山回到屋里,男人目瞪口呆地挨了打也不敢发火,憋着气又灌了一口啤酒。
祝远山回到房间,书包丢在地上后他也像是把自己丢到床上。门的隔音不好,能听到姑姑恢复平静的声音,“这回钱还了一半你也别躲了…我托人给你找了个活儿,在车厂那边儿,离得也近,你每天骑个自行车十分钟就到了……”男人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最后有没有答应。
祝远山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想如果每天都要和这个人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他翻了个身,孤单地蜷缩着,除他以外的世界都变成茫茫无际的大海。耳边又响起那道声音,像是魔咒似的盘旋着,“除非你爸死了。”
这次祝远山没有想要把这个声音从脑子里抛出去,反而异常冷静地思考起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惊涛骇浪砸在他的耳膜。惊涛骇浪。他的眼睛猛然看向窗外。
从窗户能看到桥,段霖骑着自行车载他过的那座桥。地面坎坷,每次过桥的时候车都有些晃,看得见底下汹涌的寒光。
狭窄的桥,湍急的水流,崎岖的路面,摇摇晃晃的自行车。自行车。姑姑说“你每天骑个自行车十分钟就到了”——祝远山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喉咙里甚至尝到腥甜的血味。
有些事情一旦想到了开头就像是洪水决堤似的停不下来,多米诺骨牌接连不断地倾倒。男人每天都喝酒。回家的时候天也黑了。看不清路加上意识混乱,很容易就会摔下去吧,很容易就能淹死吧?他不会游泳。
狭窄的桥,湍急的水流,崎岖的路面,摇摇晃晃的自行车。
不能等。他说到底还是个很惜命的人,不然也不会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不就是还想活着吗?等他自己摔下去的希望渺茫,没准在他淹死之前自己就会被砍死。八岁那年横劈过来的刀,祝远山醒不过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