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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分家》(2)

王源离开袓国时刚二十岁,在许多方面还是个未成熟的孩子,胸中充满了幻想、困惑和实行了一半的计划,这些计划他不知如何去完成,也不知自己是否想去完成。在他的一生中,一直有人保护、照料和关怀着他,除了这些爱护,他不知世上还有别的东西。虽然他在牢房里被囚禁过三天,他实际上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愁滋味。在国外,他一待就是六年。那年夏天准备归国时,他快满二十六岁了。虽然还没有忧愁袭来,在他身上最终形成了成熟的男子气概,但在许多方面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知道,男子气概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有什么人问他,他会坚定地说:“我是个男子汉。我了解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的志向。我的梦想现在已付诸计划。我已完成了学业,准备为我的祖国贡献一生。”确实,对源来说,国外这六年是他过往人生中的另一半。他生命中最初的那十九个年头只是不太重要的较小的部分,而这六年是更有价值的较大的部分,因为这六年使他在许多方面牢固地定了型,虽然他自己未察觉到,在许多方面他已不知不觉地有了自己的行为准则。

如果有人问他:“现在,你准备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呢?”他会老实地回答:“我已在一个外国的学院取得学位,我的成绩优于我的许多同胞。”他非常自豪地说这些话,但却绝不会告诉别人另外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在他的外国同学中有些人会窃窃地反驳他所说的话,说:“如果一个人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从分数中得到荣誉,做埋头读书的书呆子,他当然可以取得这样的成绩。但我们在学校里还有别的乐趣。这个家伙——他苦心读书,这就是他的一切——他没有享受真正的生活——在足球比赛和划船比赛中,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参加了,谁还顾得上学习?”

是的,源了解这些精力充沛、成群结队、轻松活泼的外国青年。他们当他的面说这些话,从不苦苦地将这些话闷在心中,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它们说出来。然而,源总有点志得意满。老师的称赞和授奖时的褒扬使他充满了自信,他的成绩常常名列榜首,授奖人总会说:“虽然他是用外文进行学习,但仍然超过了其他人。”因此,虽然源知道由于这个原因他在同学中不受欢迎,但他依然一直自豪地继续努力学习。他很高兴自己显示出了本民族的能力,并对自己不像儿童一样将游戏看得很重而感到欣慰。

如果再有人问他:“那么,你准备怎样度过你男子汉的一生呢?”他会回答:“我已读过几百本书,已钻研过在这异国的民族中我能获得的一切。”

这些都是真的,在这六年中,源的生活孤独得就像一只笼中的画眉鸟。每天早晨他早早起床读书,当他住的地方的铃声响起时,他便下楼吃早饭。他总是一人静静地吃,不想自找麻烦,去与住所的任何一人攀谈,也不与女房东搭讪。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与他们交谈呢?

中午,他在食堂里与许多学生一起吃中饭。下午如果他没有在田间劳动或与他的老师在一起,他便做自己最喜爱的事。他到图书馆大厅去,埋头于书丛中。他读书,记下所需保存的资料,并思考许多问题。在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西方人不是野蛮的种族,不是孟那么辛辣地嘲讽的那种野蛮人。除了一些普通人有些粗鲁,西方人在科学方面知识广博。源多次在这异国听到他的同胞说,在运用关于物质的知识方面,西方人胜过别人,但在体现人类精神活动的一些艺术方面,西方人则有所欠缺。可现在,看着汗牛充栋的关于哲学、诗歌和艺术的书,源怀疑自己的民族在这些方面是否真的更伟大。当然,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如果要他大声说出这种怀疑,他宁愿死去。他甚至发现祖国的历代圣人所说的一些箴言警句都已被译成了外文,还发现一些谈东方艺术的书,他在这知识的海洋面前惊愕万分。他对拥有这些知识的民族半是忌妒,半是怨恨。他想忘掉这个事实:在他的祖国,一个普通人常常不能读书看报,而这人的妻子往往还不如他。

自从来到这异国,源一直有两种不同的心境。在那九死一生的三天之后,他的身体在船上逐渐恢复了。他感到又有了力气,庆幸自己能够死里逃生。在旅途中,异国宏伟壮丽的奇异景色不断呈现在他们眼前,盛的快乐也感染着源。就这样,源跨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就像个孩子去看电影一样,充满了好奇和渴望,随时准备从每一件新奇事物上获得乐趣。

他发现一切都新鲜有趣,赏心悦目。当他第一次步入这个新国家西海岸的港口大城市时,他感到他所见到的东西比他曾经听说的更生动。摩天大楼高耸入云,街道平平整整,就像屋里的地板一样整洁干净,人坐或躺在上面都不会沾上灰尘。所有的行人看上去都清清爽爽,丰衣足食。他们皮肤洁白,服装整洁,令人赏心悦目。源感到很愉快,因为这儿没有穷人夹杂在富人中间。富人在街上十分自由地行走,没有乞丐拉住他们的袖子,高声乞求怜悯,乞讨一两个小钱。人们可以在这个国家里尽情游乐,因为一切人都生活得很丰足;人们可以高高兴兴地大吃大喝,因为所有的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起初几天,源和盛对所见到的一切美好事物赞叹不已。这些异国人住在宫殿里——对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说来,这些房子仿佛就是宫殿。在这座城市里,出了商业区,便有宽阔的大道伸展出去,道旁绿树成荫。各家各户无须在房屋周围筑起围墙,每一家的草坪都与邻家的草坪连成一片。这对源和盛说来简直不可思议,因为每人似乎都十分信任自己的邻居,不必时时提防或怕有人盗窃。

这城里的一切仿佛完美无瑕。方方正正的高楼大厦背后衬着带有金属色泽的天空,轮廓鲜明,宛如宏伟的神庙,只是其中没有神。在摩天大楼之间,奔驰着成千上万的车辆,车上坐满了富裕的男人和他们的太太,甚至步行的人也似乎是出于愉悦自己而不是由于不得已。开始源对盛说:“这个城里一定有什么地方会出事,因为这么多的人以这样快的速度赶路。”他们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些人轻松活泼,常常开怀大笑。他们爽朗地、喋喋不休地讲话,谈话中的快乐远远多于忧伤。他们无忧无虑,之所以急速地行走是因为他们喜欢敏捷。这就是他们的速度。

在这样的空气和阳光中,存在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源的祖国,空气常常使人慵懒怠惰,夏天人们需要很长的睡眠,冬天人们则希望蜷缩在一个封闭的地方睡觉或取暖。在这个新国家,风和阳光中充满了一种野性的、进取的勃勃生机,因此源和盛也加速了步伐。在灿烂的阳光中人们活动着,就像在阳光下浮动的尘埃在熠熠闪光。

在最初这两天中,虽然他们感到一切都新鲜奇妙,赏心悦目,但有一件事使源的这种快乐笼上了阴影。即使已经过去六年,源也不能说自己已完全忘却了那一刻,尽管那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岸的第二天,他和盛到一家普通的饭店去吃饭。那儿顾客盈门,其中有些人可能并不怎么富裕,但仍有足够的钱可以随心所欲地点自己想吃的饭菜。当源和盛从街上走进饭店的门时,源感到这些白种男女不知怎的老盯着他们看,源感到那些人有点稍稍回避他和盛,事实上源很高兴他们这样做,因为他们身上有股奇特的异国的气味,有些像他们爱吃的乳酪的味道,但不如乳酪那么难闻。他们走进这饭店时,一个女服务员站在一个柜台旁边接过他们的帽子,然后将它们挂在其他人的帽子中间,这儿的习惯就是这样。当他们出来取帽子时,那个服务员同时拿出了许多帽子。源前面有一个人挡住了他,使他不能上前,那人伸出手一把抓住源的帽子,那顶帽子是棕色的,跟那人自己的帽子一样。那人将帽子戴在头上就出了店门。源当时就看出出了差错,他立刻从后面赶上去,彬彬有礼地说:“先生,您的帽子在这儿。我的帽子没您的那么好,被您错拿了。这是我的不是,我慢了一步。”然后源鞠了一躬,将帽子递了过去。

那人已不再年轻,一副瘦脸上带着焦虑、精明的表情。他不耐烦地听源说话,抓住了自己的帽子,然后带着极大的厌恶从自己的秃头上摘下了源的帽子。他一刻也没有停留,只说了两个词就走了,而这两个词是用十分鄙夷的口气吐出来的。

源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拿着自己的帽子,他想永远不再戴这顶帽子,因为他厌恶那人闪闪发亮的白色秃顶,而且他极不喜欢那人嗓音中的嘶嘶声。盛走上前来问源:“你站在这儿干吗,好像遭到了什么打击?”

“那个人,”源说,“说了两个我不懂的词,这两个词伤了我的心,我知道这是两个脏词。”

盛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但在他的笑声中也有几分辛酸。“可能他叫你洋鬼子。”盛说。

“我知道,那是两个脏词。”源恼怒地说,情绪开始低落。

“我们现在是外国人。”盛说。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又说:“天下所有的国家都一样,堂弟。”

源默不作声。但他不再那么兴高采烈,对所见的一切也不再那么欢欣鼓舞了。他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固执而又带着一种抵触情绪。他,源,是王虎的儿子,王龙的孙子,他将永久地保存自我,永不会在成千上万的白种异乡人中丧失自我。

那天,他一直对自己受到的侮辱耿耿于怀。盛看出了他的心情,带着一丝忧郁的微笑说:“不要忘记,如果在我们的国家,孟会大声奚落这个瘦小的人,骂他是洋鬼子,所以这种伤害也可能有另一种意义。”过了一会儿,他不断地叫源观看各种奇异景象,终于转移了源的注意力。

在后来的日子里,由于这个国家中有那么多值得一看和值得赞叹的东西,源本该忘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实际上他一直念念不忘。如果源现在偶然想到这件事,它在他脑海里依然像六年前一样清晰,他仍能清楚地看到那人愠怒的面容,仍能感到当时所受的侮辱,而这种侮辱对他说来是不公正的。

即使他没有忘记,这种记忆在大多数时候也是被掩盖着的,因为在这异国,在他们最初度过的日子里,源和盛共同看到了许多美景。他们乘坐一辆火车,火车载着他们穿过崇山峻岭。虽然山下是和煦的春天,但山顶仍然白雪皑皑,山背后则衬着又高又蓝的天空。群山之中是黑色的峡谷,谷中有深深的、翻腾着泡沫的湍急的河流。源凝望着这片荒野的美景,觉得它美得动人心魄,几乎有点超越现实,就像一些野性十足的画家的作品挂在火车外面,充满异国情调,奇谲怪诞,色彩浓烈。这美景完全不是由构成他祖国的那些泥土、岩石和河流构成的。

火车驶出了群山,进入了河谷。那河谷极为宽阔,一块块的农田一望无际,一块就足有几个县大。机器像巨兽一般轧轧轰鸣,耕耘着沃土,以期丰收。源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这对他说来比群山更神奇。他凝望着那些大机器,想起了那个老农教他怎样握住锄头、怎样挥动它,并使它落在适当的地方。那个老农依旧在耕种他的土地,其他像他一样的人依然一成不变地做着同样的事。源想起了那个老农的一小块一小块阡陌分明的田地,想起了那个老农怎样聚积人粪尿,将它施在田里,那种类屈指可数的蔬菜长得绿油油的,又肥又壮。每一种植物都尽其可能地长得茁壮,每一种植物和每一寸土地都做到了物尽其用。但在这个国家里,人们绝不会去考虑一两棵植物或一两英尺土地。在这儿,土地以英里来丈量,庄稼多得不可胜数。

在最初的日子里,除了那个人对源说的话,源感到这国家里一切都好,都胜于他国内的那些同样的事物。每个村庄都是既清洁又繁荣,他辨认不出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区别,即使乡下也没有衣衫褴褛的人,没有房屋用泥土和稻草建成,也没有家禽家畜到处乱跑。这一切都值得羡慕,源心里不得不佩服。

但从最初的那些日子开始,源就感到这儿的泥土奇异而充满野性,与他袓国的泥土截然不同。随着时光的流逝,源进一步了解了这种泥土的特性。他常常沿着乡村的道路漫步。他在那所外国大学里也种了一小块试验田,就像在他的祖国一样,但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这两个国家的区别。虽然哺育这些白人的泥土与那哺育源的民族的泥土一样是泥土,可是当源在这种泥土上工作时,知道这种泥土不是那种埋着他祖先骸骨的泥土。这种泥土新鲜洁净,没有人类的残骸,也不那么驯服,因为在这个新的民族中,还没有足够的死者用他们的肉体来渗透这片土地。源知道,在他的祖国,人的肉体已渗透了那片土地。这个国家的土地比那些努力要占有它的人更加精壮。由于这儿的土地野性十足,在上面生息的人也变得野蛮起来。虽然他们丰衣足食、知识广博,他们的精神和容貌中却常带着原始的野蛮。

这片土地是不驯的。绵延数千里的森林荒山、百年老树下的朽木烂叶、野兽自由奔驰的草原、四通八达的漫不经心的野径,这一切都显示出这片土地不驯的气概。人们使用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通过艰巨的劳动获得丰硕的、供过于求的收成。他们将树砍倒,只用那些最好的土地,而让其他一部分空闲着,即使如此,土地依然多得超过了人们的需要,而且这土地本身要比利用土地的人气度恢宏。

在源的祖国,土地是人的奴隶,人是土地的主人。许多山上的树木在多年以前就被砍光了,现在,人们甚至割尽山上的野草用来烧火。人们在那些小块田里苦心经营,力求获得最好的收成。他们迫使土地竭尽全力地生产,一次次地向地中倾注自己的劳动、汗水、垃圾和尸体,直至泥土完全丧失了纯洁。人们自己造就了这种泥土,没有他们,土地早就肥力耗尽,成为空虚的不育的子宫。

每当沉思默想这个新国家和它的奥秘所在,源就会想到这些。在他自己的那一小片土地上,若想获得丰收,他必须首先要考虑往田里撒进什么肥料。然而,这块异国的土地由于未经耕耘,依然非常肥沃。只要播下一些种子,这土地便奉献出大量的产品,勃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旺盛得使人们几乎承受不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源将憎恨混合进这种羡慕中去了呢?在六年结束的时候,源回溯往事,看到了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二步。

在火车上的旅程结束时,源和盛早早地分手了,因为盛爱上了一座大城市,在那儿他找到了一些同胞。他说他喜爱学习诗歌、音乐和哲学,而那座城市里可以学习这些学科的学校要比别处好,他不像源,他对土地之类的事毫无兴趣。而源下定了决心,要在国外做他一直希望做的事,去学习怎样育苗、耕地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事。他很快就相信这个民族之所以有力量,就是因为他们从土地上获得的丰收使得他们富足起来,这样,他学农的决心更坚定了。于是,源让盛留在那座城市,而自己继续向前,去另一座城市,进了一所他能在那里学到他想学的东西的学校。

首先,源必须在这异乡找到一个可以吃饭睡觉、可以称为家的地方。他到学校去时,受到一个灰发的白人接待,那人十分有礼,给了他一些单子,单子上写着他可以找到食宿的地方。源选了最好的一家。他在那家的门口按响了门铃,第一道门开了。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站在那儿,她青春已逝,粗腰上系着一条围裙,正用围裙擦着她裸露的粗壮的红胳膊。

迄今为止,源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种身材的女人。在最初的一刹那间,他几乎不能忍受她的注视,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问:“这座房子的主人在家吗?”

那个女人将双手放在大腿上,用又粗又高的嗓门答道:“这是我的房子,它不属于任何男人。”听到这话,源转身就走,他宁愿换一个地方试试。他想,在这个国家里,竟也有许多像这个女人一样满怀恶意的女人,他宁愿住到一座属于一个男人的房子里去。这个女人简直不可想象,她的腰身和胸脯硕大无朋,她的短发的色泽很奇怪,源要不是亲眼所见,就不会相信那头发是从人类的皮肤上长出来的,它本来鲜艳刺目,黄得发红,但由于厨房的油腻和烟尘,它变得暗淡了。奇怪的头发下面就是一张肥胖的圆脸,满面红光,但红得有些发紫,这副脸上安着两只锐利的小眼睛,又亮又蓝,发出一种新瓷器有时会发出的那种光。再看她一眼源简直受不了,他垂下眼,看到两只铺开来的肥得没有线条的脚,这也叫他受不了。他急急忙忙地想走,便很有礼貌地与那个女人告了别,到别处去找房子了。

可是,在走访另外一两个标明有房屋出租的地方时,他却都被谢绝了。起初他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个女人说:“我的房间客满了。”源知道她在撒谎,因为他看到了她做的那些空房的记号。这样的事反复发生。源最后终于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一个男人粗鲁地说:“我们这儿不收有色人种居住。”起初源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既不认为他淡黄色的皮肤与通常的人类皮肤有什么不同,也不认为他的黑色眼睛和头发与常人相异。但在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因为他看到了在这个国家里到处可见的黑人,并注意到白人极不尊重他们。

刹那间他的血往上涌。那个男人见他脸色阴沉、怒气冲冲,便带点歉意说:“我妻子在这个困难时期要帮我找出一条生路来。我们有固定的常客,如果我们接纳外国人,他们就不肯住在我们这儿了。有些别的地方接纳外国人。”那个男人说出了一个门牌号码,那正是源看到那个满怀恶意的女人的地方。

这就是源的憎恨加深的第二步。

他带着十足的傲气,彬彬有礼地向那个男子道了谢,又回头来到第一家。他将目光移往别处,不敢正视那个女人可怕的形体。他告诉那个女人他想看看她的房间。他非常喜欢那间屋子,那是靠近屋顶的一间小屋,非常清洁,被楼梯占去了一部分。如果他能忘掉那个女人,那间屋子似乎就相当不错了。他可以想象他在其中孤独安静地工作,他喜欢看屋顶在床、桌子、椅子、箱子上面斜伸下来。就这样,他决定住在这间屋子里,一住就是六年,在这六年中,这间屋子成了他的家。

事实上,那个女人的心肠并不像她的外貌那样可怕,他年复一年地住在她的房子里,每天去上学。那个女人渐渐地对他好起来,他也渐渐地了解到她的善良,在她凶神恶煞般的外表和粗鲁的举动之下,跳动着一颗善良的心。在那个房间里,源生活得像个教士,清贫整洁,他屈指可数的几件物品总是放置得井井有条。那个女人开始非常喜欢源了,她叹了一口粗气,说:“王,如果所有的男孩子都像你这样规规矩矩就好了,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几天之后,源发现那个粗壮的女人虽然做事咋咋呼呼,但心地非常善良。虽然源听到她大声嚷嚷的声音会畏缩,看到她那一直裸到肩膀上的粗壮的红胳膊会颤抖,但他仍然真心实意地感谢她,因为他发现有人在他的房间里放了几个苹果。他们吃饭时,她高声地在桌子对面向源大声嚷嚷,但源知道她是出于好意。她说:“王先生,我为你做了些米饭!我想,没有你习惯吃的东西,你会觉得吃不下饭的……”她无拘无束地大笑起来,高声说着,“米饭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东西了——蜗牛、老鼠、狗以及所有那些你吃惯了的东西我却无法供应。”

源说实际上他在家中并不吃这些东西,可她好像并不理会源的争辩。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一个笑话,源默默地微笑了。他想起在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强迫他多吃一点,饭菜多得使他吃不掉。她使他的房间经常保持着温暖和清洁。当她知道源喜欢吃某一种菜时,就不辞劳苦地做了给他吃。终于,源学会了不去看她凶相的脸,而只想到她的善良。随着时光的流逝,源越来越感到她心地善良。他在城中认识了几个与他处境相同的同胞,发现他们的房东都不如那个女人心肠好,许多女房东的嘴尖酸刻薄,将外国学生的食物撒在桌上,歧视那些与她们种族不同的人。

有一件事使源十分惊讶,那就是这个粗壮的大嗓门女人竟然曾经结过婚。在他的祖国,这种事就不会令人奇怪,因为在新时代到来之前,姑娘或小伙子都不得不与选定的某个人结婚。男人必须接受别人为他选择的那个新娘,即使那个人是个很丑的女人,他也不得不娶。但在这异国,很久以来一直由男人自己做主选择妻子,竟然有男人出于自愿选择了这个女人,真怪!他娶了她。在他临死之前,她有了一个女儿。现在这个女儿已经十七岁了,仍然跟她住在一起。

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个姑娘居然很漂亮。源从来也不认为一个白种女人会真正地美艳绝伦,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姑娘确实很美。她十分妩媚,说她漂亮一点也不过分。她继承了母亲的那种像火焰在燃烧一般的金属丝状的头发,但她青春的魅力使它变成了轻柔无比的铜色鬈发。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弯弯曲曲地沿着她漂亮的头和洁白的脖子的线条,优美地披散下来。她有与母亲一样的眼睛,但更大、更深沉、更温柔。她用化妆术将眉毛和睫毛染成褐色,而不是像她母亲的那种苍白色。她的嘴唇丰满柔软,色泽鲜红。她的身体袅袅婷婷,宛如一棵小树。她的手纤细柔长,十分匀称,指甲长长的,染得通红。她穿着轻薄质料的衣服,这使她窄窄的臀部、小巧的乳房以及她身上所有运动着的线条都清楚地显示了出来。源就像一个年轻男人看一个女人一样看着她。她心中十分明白那些年轻男人以及源在看什么。源也知道她明白这一点,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怕她,甚至有些厌恶她,因此他保持着自己的高傲,甚至不屑鞠一躬来回答她的问候。

他庆幸她的声音既不低沉也不柔和。无论她说什么,嗓门总是太大,通过鼻腔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尖锐刺耳。她外表的温柔使他心中不安,但偶尔他们俩坐在一起,他的眼光落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时,他暗自庆幸自己不喜欢她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他不喜欢的东西。她不愿帮助她母亲整理家务。吃饭时,如果她母亲请她去取一样忘了带上桌的东西,她总是噘着嘴站起来,还常常说:“你准备开饭总要忘记什么东西。”她也不愿将手放在肮脏油腻的水里,因为她为了保持自己的美貌,非常爱护自己的手。

在这六年中,源庆幸他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并不断让自己清楚地意识到她的方式不能使人感到满意。他看到她那漂亮的不安宁的纤手在他旁边,便想起它们是懒散的,除了侍候自己,绝不会去为别人服务。源认为姑娘的手不应该是这样的。虽然有时他不由自主地会感到她近在身边,有一次甚至激动起来,可他忘不了他在这异国第一次听到的那两个骂人的脏词。对这个姑娘来说,他也是个外国人。他忘不了他和这个姑娘属于不同的种族,他们对彼此而言都是异乡人。他下定决心继续保持疏远和冷淡,走自己孤寂的路。

不,他自言自语,他心中曾有过许多姑娘,但她们最后都背叛了他。如果在这异国有人背叛了他,没有人会前来帮助他。不,他最好对姑娘们还是退避三舍。因此他不愿看那个姑娘,学会了永不用目光去探寻她的胸脯。如果她有时大胆地邀请他到某个舞场去,他会小心翼翼地婉言拒绝。

可是源有时仍然夜不能寐。他躺在床上,回忆起那个死去的姑娘。他伤感而激动,惊奇地想知道在世上的男男女女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烈火燃得这般炽热。他的这种探求是毫无结果的,因为他从来不了解她,而她最终却暴露出了她的邪恶。特别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源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即使他睡着了,也会不时醒来。他躺在床上,守着夜的寂静,看婆娑的树影映在室中的白墙上,月光皎洁,室内通明。他心中终于开始骚动不宁。他挡住双眼,心想:“我希望月光不要照耀得如此清澈——这使我渴望某种东西——就像渴望我从来也没有过的家。”

这六年是十分孤寂的。他一天天封闭自己,躲进更幽深的沉寂中去。表面上他彬彬有礼,与一切跟他说话的人交谈,但他从来不首先与任何人打招呼。他一天天地将自己与这个国家中他厌恶的东西隔绝开来。他的民族自豪感,沉默的古老民族的自豪感,开始在他心中形成。这种自豪感使他觉得祖国的文明比西方世界的文明更加源远流长。他学会了默默忍受在街上遇到的愚蠢好奇的凝视;他懂得了在市里可以进什么样的店去买生活必需品、刮脸或理发。有一些店主不愿为他服务,一部分人会不客气地拒绝他,另一部分人会讨双倍的价钱,还有一部分人装得很客气,说:“我们在这儿求条生路,人们不欢迎我们与外国人做生意。”无论对方粗鲁还是有礼,源都学会了一言不发。

他可以一连数日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交谈,结果他像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可能会迷失在快节奏的异国生活中。没有人向他询问关于他祖国的事。那些白种的男男女女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从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如果他们听到某种不同寻常的事,也只是宽容地一笑了之,就像笑那些由于无知而做错事的人一样。源发现他的同学、替他理发的理发师以及他的女房东都有些偏见,例如认为源和他的同胞会吃老鼠、蛇,会抽鸦片,在他的祖国所有的女人都裹脚,所有的人都把头发编成辫子,等等。

一开始源非常急切地企图破除这些无知的偏见。他发誓他从来也没有尝过老鼠或蛇,他告诉那些外国人,爱兰和她的朋友能轻盈地翩翩起舞,不比其他任何国家的姑娘逊色。但他的辩解只是白费唇舌,他们很快就忘了他的话,只记得他们原来知道的那些事。源对这种无知的偏见时常感到异常恼火,他深深地恨这些人的无知,终于,他不再觉得他们所说的话中会有公道和真理,而开始相信他的整个祖国都像那个沿海的大城市,而祖国的姑娘都像爱兰。

在上土壤课的时候,源认识了一个同学。他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心肠极好的憨厚的小伙子。他对任何人都很和气。上课时,他在源身旁坐下,源没有跟他说话,他先开口与源交谈起来。后来他有时跟源一起走出校门,有时他们一起在阳光中溜达。他与源攀谈。有一次他请源与他一起散步,源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善意,他欣然地接受了那个年轻人的邀请。散步时源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因为他一直生活得那样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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