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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分家》(1)

王虎的儿子王源就这样走进了他祖父王龙的土屋。王源从南方回来同父亲争吵那年刚巧十九岁。那是一个冬夜,北风裹着雪片不时吹打着窗户。王虎独个儿坐在大厅里,望着铜火盆中燃着的炭块发愣。他喜欢这样独自思量,他一直巴望他的儿子——他的长大成人的儿子有一天会回来,率领他的军队去打胜仗。打胜仗是王虎梦寐以求的愿望,但这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因为年龄已不饶他了。就在那天晚上,王虎的儿子王源出人意料地回到了家中。

他站在父亲面前。王虎看见儿子穿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制服,这是一套革命党人的制服,而革命党是所有同王虎一般的军阀的死对头。当这个老头儿觉察到这一切时,他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两眼瞪着儿子,用手去摸索他那把一直挂在身边的狭长的快剑,打算像杀死任何仇敌那样把儿子干掉。但是,这个虎儿生平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发了脾气,而在这以前他是从来不敢这样做的。他扯开蓝色的上衣,露出充满青春活力、黝黑而光滑的胸脯,用年轻人那种响亮的嗓门叫道:“我知道你很想杀了我——你就只有那么点能耐!好吧,杀了我吧!”

可是,这个年轻人虽然叫喊着,但他知道父亲绝不会杀他。他看到父亲高高举着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来,剑往下轻轻地画了一条弧线。他两眼镇静地盯着父亲,看见父亲的嘴唇在瑟瑟发抖,仿佛就要哭出来,他看见老头儿把手按在唇上,抚弄着,试图止住嘴唇的颤动。

就在父子俩面对面僵持在那儿时,那个从年轻时就开始侍候王虎、忠心耿耿的豁嘴老头儿进来了。他手里拿着热酒,那是为他的主人在睡前保持一种安定的情绪而惯常准备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在场的年轻人,而只看到了他的老主人,当他瞧见那张震颤着的脸,瞧见那张脸上的怒色蓦然消逝时微妙的转换,不由得叫出声来。他跑上前去,急急忙忙地为主人斟酒。于是,王虎便把儿子拋到了脑后,他放下剑,用一双瑟瑟发抖的手接过碗来,将它举到唇边。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那个忠厚的老头儿便用那把白镴酒壶不断地往他的碗里添酒。王虎一边喝,嘴里一边咕哝道:“再来一点——再来一点……”他已忘记了哭泣。

年轻人站在那儿,观察着这一切。他注视着这两个老人,一个受了伤害,在热酒的慰藉下又显得热切和孩子气起来,而另一个则佝偻着身子斟酒,一张长着裂唇的丑脸因为显示殷勤和亲切而皱缩到一起。他们只是两个老人,甚至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的心里也充满酒以及借酒浇愁的念头。

年轻人感到他自己被遗忘了。他那颗心——那颗刚才还剧烈而急切地跳动着的心,在他的胸膛里一下子变冷了,他的喉咙口绷得紧紧的,眼眶中霎时间充满了眼泪。但是他绝不会让眼泪掉下来。绝不,他在军校里养成的某种硬气现在正在支撑着他。他俯下身去,捡起他刚才扔到地上的那根腰带,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把身子挺得直直的,走进小时候他那个年轻的家庭教师常教他读书的那个房间。后来,这个教师在军校中成了他的队长。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他在书桌边摸到了那把椅子,便坐了下去。既然他心里那么难受,就得让躯体松弛松弛。

现在,他感到他用不着对父亲抱有如此强烈的畏惧感——不,也用不着对父亲怀着那么强烈的爱,可正是为了这个老头儿,他背弃了他的同志、他的事业。源的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掠过他父亲刚才的那副模样,兴许现在他还坐在那个大厅里喝他的酒呢。他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父亲,觉得似乎无法相信这就是他的父亲王虎。对源来说,他一直是既怕父亲又爱父亲,尽管是很不情愿地爱着。在他的内心深处,常常生出一种对父亲的隐秘的反抗之心。他惧怕父亲突然爆发的狂怒,他的怒吼和他飞快地拔出身边常备的那把狭长的、明晃晃的剑的样子。作为一个孤独的小伙子,源在夜里常常因为梦见触怒了父亲而吓醒过来,浑身冒汗。照理说他用不着如此害怕父亲,因为王虎不大可能一直这样当真对儿子发火,可小伙子看过父亲动辄就对别人发火或者像发火,惯于将狂怒作为统治部下的手段。在幽暗的夜色中,小伙子一想起父亲发怒时那双圆睁的怒火燃烧的眼睛和瑟瑟发抖的连鬓胡子,就不禁会在被子底下打冷战。有一句玩笑话——一句半含惧意的玩笑话,在人们当中流传:“最好别去扯虎须。”

然而,不管王虎多么爱发怒,他还是很爱他的独子,源很清楚这一点。他清楚,但又害怕,因为这种爱也同怒一样,是那样热烈、狂暴,使这个孩子承受不了。在王虎的军营中,没有妇人来平息他那颗暴烈的心。别的军阀从战场上隐退后,往往凭借妇人以慰晚年,但王虎身边连一个女人也没有。他甚至不去看望自己的妻妾;那位接受了父亲的遗产、医生的独生女已在多年前迁到一座沿海的大城市居住,她和王虎生的唯一的女孩同她住在一起,并在一所教会学校读书。因此,对源来说,他的父亲成了他一切的爱和畏惧的源泉,这种爱和畏惧的混合物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紧紧地抓住。因为害怕父亲,又因为对父亲那唯一、专注的爱的了解,源常常感到自己像被监禁着,心神受到了束缚。

虽然王虎自己并不知情,他就是这样紧紧地抓住了源。这是源从未经受过的苦不堪言的时期。这时候,在南方的军校里,他的同志们正站在队长面前,为着这一新的伟大的事业起誓。他们要夺取本国政府的权力,打倒窃据统治地位的无能之辈,为受军阀和外来之敌侵辱的平民百姓而战,重新创建伟大的国家。在热血青年一个接一个地以生命起誓的当儿,源却怀着对父亲的恐惧和爱开了小差;事实上,他父亲恰恰是这些青年征讨的军阀。源的心是在他那些青年同志一边的。他心里藏着许多有关那些劳苦大众的苦涩的记忆。他记得农民们目睹他父亲部队的马匹将他们那些上好的庄稼踏倒时所流露的神色;他记得,在某个村庄,父亲尽管彬彬有礼地为军队摊派钱粮,一个老农脸上还是表现出一种无望的仇恨和恐惧;他记得,在父亲及其部下眼中,横陈在地上的尸体完全算不了什么;他记得水灾和饥馑,记得有一次,他和父亲骑着马经过一条大坝,坝下全是洪水,坝上则是黑压压一片满面饥色、孱弱不堪的男女,那些士兵毫无恻隐之心地驱赶他们,唯恐他们得罪了王虎和他的宝贝儿子。是的,源记得所有这一切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事情,记得亲眼目睹这些情景时自己如何畏缩,如何痛恨自己是个军阀的儿子。当他和他的同志们在一起生活时,他也是那样恨自己;而他为了父亲,偷偷脱离了他乐意为之奋斗的事业时,更是痛恨自己。

独个儿待在孩提时代住过的老屋的黑暗中,源想起了他为父亲做出的自我牺牲。对他来说,这段时间全然是一种浪费,既然父亲对他的这一牺牲毫不理解和重视,他是多么希望他事实上并没有采取这一步啊。为了这个老头儿,源离开了自己的事业和同志,而父亲究竟关心过吗?源感到他这辈子被亏待了,曲解了。蓦然间,他记起了父亲加于他的每一个小小的伤害,记起父亲怎样强迫他丟下他正阅读的爱不释手的书籍,外出观看父亲部下进行作战演习,记起父亲怎样处决前来要求给养的部下。他回忆起许多这样可憎的事情,不由得咬牙切齿地咕哝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爱过我!他自以为爱我,把我当作他唯一的宝贝,但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究竟喜欢干什么;即使问了,如果我的回答违背他的意志,他也不会答应我,我说话得时时刻刻留神迎合他,我从来就没有过自由!”

源想起了他的那些同志。他们一定十分看不起他,而且,他现在永远也不会有和他们共建伟大国家的福分了,他怀着一种反抗的心理喃喃自语道:“我压根儿也不想进那所军校,是他逼着我去的,去到那个天知道的地方!”

源心中那种痛苦和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使他不得不尽力克制着自己。在黑暗中,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就像一个受了伤害的孩子那样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不管父亲是否知道、关心或理解,我本来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革命家!完全可以跟随着我的队长,可现在我没有一个——一个也没有哇——”

源就这样独自坐着,心头凄苦、孤独,闷闷不乐,没有一个人来接近他。在这漫漫的长夜里,居然没有一个仆人前来看看他在干些什么。谁都知道他们的主人正在对儿子发火,因为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不少人站在窗外窥视、偷听,现在,自然不会有谁敢来安慰王源,把怒火招惹到自己身上。源生平还是第一次这样受冷落,不免感到越发孤寂。

他继续这样坐着,也不设法点一支蜡烛,或是召唤一下仆人。他把双手叠放在书桌上,然后低下头,听凭悲哀的浪潮在心头激荡。但是,他最后还是进入了梦乡,因为他毕竟那么困乏,又那么年轻。

他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他连忙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他想起他曾跟父亲吵了一架,感到心里依然充满痛苦。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靠近院子的那扇大门边,向外望去。院子里静静的,空无一人,在微弱的晨光中显得有点灰暗。风停了,夜里下的雪也化了。门边,一个守夜人正沉沉酣睡,他蜷缩在一个墙角下借以取暖,他那副用来敲击以吓退窃贼的竹筒和敲棒则搁在砖地上。源望着更夫的睡颜,想到偷懒是多么惹人讨厌,心头又腾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更夫的下巴松弛地垂落下来,嘴巴张着,露出了参差残缺的牙齿。这个更夫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几年前,源还是孩子时,常常在街头集市上缠着他要买糖果、玩具等。然而现在,更夫对王源来说只是一个年迈的惹人讨厌的人,一个对他少东家的痛苦毫不关心的人。是的,源此刻对自己说,在这儿,他整个的生命是空虚的,于是他突然狂躁得试图进行反抗。这种反抗并不是什么新东西,而是他现在感知到的他与父亲之间常有的那种暗斗的总爆发,他甚至不明白这种争斗究竟是怎样产生的。

在源的童稚时代,他那位到过西洋的老师常常用关于改造国家的革命言论来教育他、训导他、鼓励他,使他幼小的心灵整个儿被这些伟大、勇敢而美好的言辞点燃。然而,他的老师有时也会压低了声音,极其诚恳地对他说:“你必须利用这支有朝一日会属于你的军队;你必须为了你们的国家利用它,因为我们绝不再需要这些军阀。”这时候,他又常常感到胸中的火焰熄灭了。

王虎对他雇来的人狡猾地教他儿子反对他的事毫无察觉。这个孩子可怜地望着他年轻的老师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听着老师热情的声音,心里非常感动,但有些话说不出来,尽管这些话已很清楚地在他胸中成形:“可是我的父亲是个军阀呀!”差不多在整个孩提时代,这个孩子就这样暗暗地受着折磨,但却没有人知晓。于是,源变得严肃、沉默寡言,而且在情绪上显示出一种同他年龄不相称的压抑感;他虽然爱父亲,却不能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自豪。

在这个苍白的黎明,源被他这些年来的所有内心斗争弄得筋疲力尽。他有心逃开它,逃离他所知道的所有的斗争,逃离一切事业。但是,他能往哪儿逃呢?在父亲的爱的围墙内,他是如此地受着控制和束缚,他没有朋友,也无处可以逃遁。

这时,他想起一个地方。在所有那些争斗以及有关争斗的谈论中,那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宁静的处所了。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去过那个地方。那就是他祖父王龙一度住过的那座小小的老土屋。王龙住土屋那当儿,别人称他为农夫,后来他富了,造了房子,从田那边搬了出去,于是别人开始叫他“王财主”。但那座土屋至今还靠在一个村庄边上,另外三面则是寂静的田野。源还记得,离土屋不远的一个高坡上是他祖上的墓地,那儿有王龙的坟,也有其他族人的。源还知道他的两个伯父王地主和王掌柜就住在离土屋很近的城里。

源心想,那座小小的老屋一定是安静的,他可以独个儿在那儿待着,因为他记得,自从那个沉默寡言、脸色阴沉的妇人出家当了尼姑,父亲便让两个老佃户搬了进去,屋子还很空。有一次,源曾看见那个妇人同两个怪模怪样的孩子待在一起,其中一个是现已死去、有着一头灰发的傻子,还有一个是驼背,他大伯父的三儿子,后来当了和尚。源记得,当他遇见那个妇人时,就觉得她几乎接近于尼姑,因为她一见他就把头掉开,似乎不愿意瞧任何男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对襟长袍,只是尚未削发。可是她那张脸苍白得如同下弦月一般,看上去实在像尼姑。她的肌肤很是柔嫩,紧裹着她那小小的骨骼。若不是走得很近,看到她脸上一些纤如发丝的皱纹的话,你还会以为她很年轻呢。但是她已经走了。就那两个老佃户住在那儿,土屋里空得很,他可以到那儿去。

于是源又踅回自己的房间,急切地想马上离开。他知道他要去哪儿,他渴望着出走。然而他必须首先脱下讨厌的军服,于是他脱去它,打开一只猪皮箱子,想找几件他以前惯常穿的长袍。他找到一件羊皮长袍、一双布鞋和几件白色内衣,便匆匆地、兴高采烈地穿上。然后,他蹑手蹑脚地牵出他的马,悄悄穿过逐渐亮起来的院子,经过一个枕枪而睡的卫兵,出了院子。他没有把门带上,便跳上了马。

王源骑马跑过大街,进了小巷,出巷子,又是一片原野,他看见太阳从远山背后的一抹强光中冉冉升起,然后一下子跃上天空。在隆冬的寒冷空气中,太阳红得那么华丽,那么纯净。看到这样美丽的旭日,源在不知不觉间忘了他的悲哀,不一会儿竟感到肚子饿得发慌,于是他在路边的一个小客店前下了马。暖暖的、诱人的炊烟从小客店那扇低低地开在土墙上的门里飘出来。在店里,源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一条咸鱼和一些芝麻面饼,还要了一壶茶。他把东西吃了个精光,喝完茶,漱了口,然后付钱给打着哈欠的店主。店主这一刻正忙着梳头洗脸,那张脸显得比原先干净点了。源付完钱又上了马,这时候,高悬的明亮的太阳正在那一小片带霜的麦田和农户们铺满霜花的屋顶上空光彩熠熠。

在这样的早晨,一切都是那样生机勃勃,源忽然感到,没有谁的生活,甚至他自己的,是完全不幸的。他一边策马向前,一边观望着田野,他记起自己以前常说,他愿意住在树木葱茏的原野,四近还有流水可观可听,便暗自想道:“也许我现在就可以这么做。既然没有人管我,我自然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不知不觉间,他的心里产生了这一小小的新的希冀,言辞在他头脑中缠绵盘旋,化成诗行,他忘却了自己的烦恼。

源发现自己在步入青年时代以后的几年里变得很爱写诗,他把这些雅致的小诗写在扇面上,也写在他所住的任何一个房间的白墙上。王源的老师常常取笑这些诗,因为王源写的都是一些软绵绵的东西,比如叶儿飘落到秋水之上啦,池塘边的柳树绽出了新绿啦,艳红的桃花开在春天的薄雾中啦,还有什么新犁的田野卷起了肥沃的黑浪啦等,尽是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他从来不像一个军阀的儿子应该做的那样写战争,写荣耀。他的同志们曾经硬让他写过一首革命之歌,等到他写完后一看,诗太缺乏力量,完全不合同志们的心愿,诗写到了死亡,却不写胜利。源见同志们不高兴,自己也很烦恼。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诗就是这么写的嘛。”于是他不愿意试着再写。他身上有一股顽强的执拗劲儿,只是那隐而不露的任性脾气被他表面上的文静和温顺掩盖了。打那以后,他写诗只是为了自我欣赏。

现在,源是生平第一次不受任何人摆布地独自行动。对他来说,这是极惬意的事,特别是独个儿骑马驰过他看不厌的原野,他更感到高兴。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忧郁缓解了。青年人的血气又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身体强健,精力充沛,鼻孔里吸进的空气也很美,又凉,又清新。很快地,他忘却了一切,只想着他正酝酿的一首小诗,但他不急于完成。他朝四周的荒山眺望,只见巉岩高矗,清晰地、轮廓分明地直刺一碧无垠的天空。他等待着,等待他的诗行也变得如此清晰,就像衬映在纤尘不染的空中的荒山那样美妙。

就这样,美妙而孤独的一天过去了。在这一天里,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于是他忘掉了爱,忘掉了恐惧,忘掉了他的同志们和一切战争。当夜晚降临时,他到一家乡村旅店投宿。店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他那文静的后妻已不很年轻,因此她和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丈夫在一起过日子,倒也不觉得沉闷乏味。那天晚上,店里就王源一个旅客,所以老两口把他侍候得很好,那妇人给他做喷香的肉包子吃。源吃完饭,喝了茶,爬上为他铺就的床,疲惫不堪但却是惬意地躺下了。在进入睡乡前,尽管他有一两次想起了父亲以及他们之间的争吵,但他能够努力克制着不去想这些事。因为,在当天太阳下山以前,他的诗篇就像他以前眠思梦想的那样清晰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而且非常合他心意。那是精美绝伦的四行诗,字字珠玑。于是,他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就这样,王源过了三天自由自在的日子,而且一天比一天愉快,天天充满了冬天的阳光,山谷间干燥得像蒙上了灰尘的镜子。源骑马向祖上的村庄驰去,哀伤已逐渐消隐,他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早晨,他骑着马拐进一条小街,街两边有二十来间茅草顶的土坯房子,他热切地四下里观望着。街上,农民们同他们的老婆孩子或是站在家门口,或是蹲在门槛上吃面饼和米粥的早饭。对源来说,他们似乎都是些善良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发觉自己对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在军校时,他曾反复听见队长呼吁平民主义,而现在平民就在这儿。

然而,这些农民带着极其怀疑和惶恐的神色看着源,因为事实上,尽管源痛恨战争和战争的方式,但他总是不知不觉间显露出士兵的本色。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他父亲已经赋予他高大健壮的体魄,他像一个将军那样笔挺地骑在马上,毫无懈怠之色,这番做派绝不像一个农民。

这些老百姓都怀疑地瞧着源,不知道他是谁,一个像他那样行动的陌生人总是使人害怕的。村里有许多手里捏着一片片面饼的孩子跟在他后面跑,想看看他究竟往哪里去。源来到他认识的那座土屋前时,那些孩子围成了一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边咬面饼,一边互相推推搡搡,看呆了时还不时抽动着鼻子。等到看厌了,他们便一个个跑回去告诉家里的大人,说这个高高黑黑的青年在王家宅子前下了高头红马,把马拴在柳树上就进了屋,可是因为他个子太高而门太低,所以他必须弯着腰才进得去。源听见他们在街上尖声尖气地传话,但他对孩子们这些话并不留意。然而,那些大人听孩子们这么说,心里更增添了几分疑惑;他们中没有人走近王家的土屋,唯恐这个高大的黑肤青年会传染上点什么晦气给他们,他们毕竟都不认识他。

王源就这样进了他当农民的祖先住过的房子。他走进堂屋,站在那儿四下环顾。那两个老佃户听见他进门的声音,便走出灶间,见了源,发觉并不认识,两人似有点害怕。见他们这样害怕,源笑了笑,说:“你们不用怕我。我是王司令即王虎的儿子,他是以前住在这儿的家祖王龙的第三个儿子。”

他这么说,是想请两个老人放心,并说明他有权上这儿来,但他们的疑虑并没有就此消除。两人惶恐不安地面面相觑,他们已塞进嘴中准备下咽的面饼发干了,像石块一样鲠在喉咙口。老妇人把手里的面饼放在桌子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老头儿也不敢咀嚼,他跑上前去,突然低下蓬乱的头,鞠了一躬,在发出颤声的同时试图咽下那口干面饼:“少东家,我们能替你做什么,你要我们干什么呢?”

于是,源在一条长凳上坐下,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随便地同他们答话。他记得他曾听说这些人如何如何好,所以他用不着害怕他们。“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在这间祖上的房子里躲避一下——也许就住在这儿——除了对田野、树木和附近的流水常常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渴求,我什么都不知道,尽管我对这种乡居生活也不怎么清楚。然而我碰巧有了事,必须躲避一下,我就想躲在这儿。”

他说这些,是为了使他们安心,但他们还是不怎么放心,依然面面相觑。这会儿,老头儿也放下了手里的面饼,诚惶诚恐地开了腔,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下巴上那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须随着话声不住地颤动:“少爷,说起躲藏,这儿实在是糟透了。你们的家世、你们的名声,这儿的人都很清楚——哦,少爷,原谅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像你这样的人说话——但这儿的人不怎么喜欢令尊大人,因为他是军阀,他们也不喜欢你那两个伯父。”老头儿停了一下,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几乎贴着王源的耳朵低声说道:“少爷,这儿的老百姓恨透了你的大伯父,他和他的太太心里害怕,就带上孩子,跑到一个有外国军队保护的海滨城市去住了;你的二伯父上这儿来收租时,也带上了从城里雇来的一队士兵!世道不好,种田人家吃尽了打仗和纳税的苦头,已经走投无路了。少爷,我们已经预付了十年的赋税。这儿不是你藏身的好地方,少将军。”

老妇人把一双开裂的、瘦骨嶙峋的手插在她那条已经过千补百衲的蓝布围裙里,也尖声附和道:“少爷,这儿确实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于是,老两口惶惑地站在那儿,一心希望源不要留下来。但是源不怎么相信他们。他很高兴自己有了自由,因此,他对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兴奋,而灿烂的艳阳天更是使他兴高采烈。不管怎么说,他要留下来。他快活地微笑着,任性地喊道:“我还是想住下来!不必麻烦你们,你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我至少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他坐在一间陋室里,环顾四周。墙边靠着一副犁耙,墙上则挂着一串串红辣椒,还有一两只风干的鸡和串在一起的洋葱头,他很喜欢这儿的一切,因为对他来说,它们都是那样的新奇。

忽然间,他感到肚子饿了。刚才老两口吃的裹着大葱的面饼似乎不错,于是他说:“我饿了。老妈妈,弄点什么给我吃吃吧。”

老妇人叫了起来:“可是,少爷,我有啥东西配给像你这样的先生吃呀?我得去把我们养的四只鸡杀掉一只——我只有这种粗面饼,它们还不是麦粉做的呢!”

“我爱吃——我爱吃!”源诚心诚意地说,“我喜欢这儿的一切。”

尽管老妇人还有点犯疑,但最后还是给了王源一卷新鲜的裹着葱茎的面饼条。之后,她似乎依然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又去找了一块秋天腌制、贮存至今的咸鱼蒸了给源吃,算是好的菜。源把这些东西吃了个精光;对他来说,这是一顿美餐,比他以前吃的任何食物都可口,因为他从来没有吃得这样自由。

吃完,他突然感到很困倦,而刚才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站起身来,问道:“床在哪儿?我很想睡一会儿。”

老头儿回答说:“这儿有一个我们不常用的房间,那是你祖父住过的。后来,你祖父的小姨太也在那儿住过。我们都很喜欢那个太太,她真是大慈大悲,最后出家当了尼姑。那间房里有一张床,你可以在那儿休息。”

源推开边上的一扇木门,看到一个又暗又旧的小房间,房间的窗户是一个用白纸糊着的小小的方洞,这是个安静的、家具不多的房间。他进了房间,关上门,在他备受拘束的人生中,他将第一次确确实实地独自过夜,而孤独对他来说是有益的。

然而,当他站在这间光线暗淡、土墙围绕的房间里时,突然产生了一种稀奇古怪的感觉,仿佛一些古老而顽强的生命依然在这儿生存着。他惊奇地四下张望。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简陋的房间:一张挂着夏布帐子的床、一张白木桌子和一条板凳,床前和门边的泥地已被数不清的脚步踩出了凹坑。屋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但他还是感到身旁有幽灵存在,一个他所不熟悉的、朴实而强壮的幽灵……不一会儿,幽灵消失了。蓦然间,他不再感到其他生命的存在,又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必须睡了,因为他是那么倦,眼皮已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他走向那张宽宽大大的乡下床铺,拨开帐子,躺了下去,他发现靠里墙的床边卷着一条陈旧的蓝花被子,就拉过来裹在身上。在那座老房子深深的寂静之中,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源醒来时已是晚间了。他在黑暗中坐起来,迅速地拨开床帐,朝房间里张望。墙上原先那一小方微弱的光线已经消失,周围是一片柔和、岑寂的黑暗。于是,他又躺了下来。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小憩呢,因为这会儿他是独自醒来。没有仆人站在近旁,等他醒来后侍候他,这对他来说反而好。此刻,除了四周这一片使人愉快的寂静,他什么也不会想起。这儿没有一点声音,没有粗鲁的卫兵沉沉酣睡的呼噜声,没有马蹄在庭前砖地上踩出的嘚嘚声,没有刀子从鞘里突然拔出时的尖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片妙不可言的沉寂。

可是突然间传来一阵声响。源在寂静中听到了响声,那是有人在堂屋里走动和低语的声音。他在床上翻了一下身,透过床帐向那扇安装得很蹩脚的白木门望去。门慢慢地开了,先是开了一点,后来开得大了些。他看见了一道烛光,烛光里有一个脑袋,接着这个脑袋缩了回去,另一个脑袋又伸进来,这脑袋下面还有许多脑袋。源在床上动了一下,床吱吱嘎嘎地发出响声,门立刻轻轻地、迅速地关拢,是有人把它带上了。于是,房间里又是一片漆黑。

但他再也不能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着,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莫非父亲猜到了他隐藏的地方,派人前来找他?想到这儿,他发誓绝不爬起来。然而他再也睡不安稳,满脑子都是使他心神不定的疑虑。他突然想起那匹马,想起他把它拴在打谷场的一棵柳树下,也没有吩咐老头儿喂它或照看一下,也许现在它还拴在那儿呢。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在这类事情上,他的心肠比大多数人都软。房间里眼下很冷,他把羊皮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找到那双鞋,套上,然后沿着墙摸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点着灯火的堂屋里,源看见了二十来个老老少少的农民。他们一见到他便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眼睛一齐盯着他。源惊诧万分地看着他们,发现除了那个老佃农,他一个人也不认识。接着,一个慈眉善目、穿着蓝布衣服的农民走到前面来。在这些人中,他看上去年事最高,一头白发按照乡下的旧式样结成发辫,垂在背后。他朝王源鞠了一躬,说:“我们是这个村子里的长者,前来向你致意。”

源也微微地弯了弯腰,他吩咐大家都坐下,自己也在空桌旁那条最高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个座位是他们特意给他留着的。他等待着,最后,那个老人开了口:“令尊大人什么时候来?”

源简单地回答说:“他不会来。我到这儿来,是想一个人住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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