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不见子都(二)
今年二月,封荷、常青和离帆相继到凤凰榭来看了她。两个男人倒没什么可说的,即便是激动也都端着,倒是一向沉稳矜持、会怒不会哭的封荷抱着她蹭了好久,还蹭湿了她的衣服。走了程序问完近况后,伊澜便道:“我听说羿涟追了你好几年,你都因为我的事拒绝了他,如今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了?”
封荷擦了擦眼睛,不是很疑惑,但还是问了句:“你如何知道的?”
伊澜无奈轻叹:“几年前我就知道他喜欢你,回凤凰榭没过几天他就跑来跪求我让我劝一劝你,说你们俩连……都做了,他不娶你也不合适。”
封荷没说话,也不再看她,默默转了视线。
伊澜抿了抿唇后问:“荷荷,你可是不喜欢他?”
封荷认真想了想,摇头说:“说不上不喜欢,还算有好感。”
伊澜眨着眼睛看了看她,便道:“看来你也不只是因为我才拒绝的他。”
封荷一愣,忙转回头来:“没有别的原因,我只是舍不得南海罢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当初为了个男人,南海说不要就不要了,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打。”
“……”说得她真是一阵羞愧。
见兔子真的羞愧得脸和耳朵都红了,封荷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说:“不过这男人的确值得你放弃南海的一堆熊孩子。澜澜,悛古原之战那一年,碧落宫中尚有一息的蛊人都被救出来送去归元谷医治了。若无宣阁主,是不会有人想到他们的。
“虽然那些孩子被残害得很苦,没有办法拥有和正常人一样的寿命,但归元谷能尽最大的力量延续他们的生命。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觉得他不像别人猜测的那样只是为了利用你才娶你。他有他的苦衷,却不能对天下人说。”
伊澜的眉毛瞬间耷拉了下来,苦着脸点头。她只是在那个短暂的梦里才了解到了宣的难处,根本不曾亲身体验过,哪里知道他有多苦。
所以她也不会怪他,就当他是因为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刺激而不想再爱了,她又凭什么强迫他、再给他压力呢。
只是他变了,她也会变。四年前在归元谷治病的时候她就想过,即便他不会再像原来那般爱她了,她也会永远这般爱他。所以即便他变得不再爱她,她也会变得越来越爱他。
爱得太过,从未从她身上出现过的自私和占有欲也渐渐地冒出了头。纵然她愿意什么都不求、只陪着他走到最后就好,如今也不能接受他终有一日会厌弃她这个毫无用处的妻子了。
那时候她的腿都还没法站起来,又恢复了半年多的时间才能做到扶着人、较为平稳地走路。这期间她和宣还是像往常一样同吃同睡,只是她在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对她的情意后,不会再日日晃到他眼前找存在感,基本上两人就不会有更多的交流。
方逐景劝她说,若实在难过完全可以痛哭出来,甚至大骂宣一顿发泄。伊澜只说没什么可发泄的,宣不该承受她的难过,她更没有资格对他发脾气。
虽然在离开那个梦境里的宣之前,她所想的是用剩下的时间好好地去弥补失去过兔子的狼。只可惜狼已经不再需要兔子,狼也不再是狼了。
不过只要宣能好好的,不会再因为她而有什么心理上的压力,她就觉得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
“……”
应该是的,对她来说,最重要甚至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宣而已。
故而九月初,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伊澜在宣回房后提出了一个建议。他们之间还是和四年前的那段时间一样,每天早上都是他先起,先走,中午再回来陪她进食、午睡,晚上睡前才回房。所以他们的早食和晚食都不在一起吃,除非她偶尔醒得早,在他离开前就醒来,才能和他一起吃顿饭。
这天早上她自然是没能做到和他同时起,纵是起了也不能在一日之计就同他说这种严肃的事,他还需要做一天的工作,还需要静下心来练功,就只能等到晚上再说。
听见他推开门的声音,伊澜反射性地站起来,待他走到里间便上前去帮他脱衣裳。等下应该会有人抬水桶进来,他需要在起床后和睡前沐身,但从来不让她看。
可能从前是害羞?单纯地光着身子和光着湿透的身子在他看来可能就是不一样,所以他不愿让她看。不过如今他都不在意她了,可能也就不排斥她看着他洗身体了?
“……”
每晚他在屏风后沐身,她都会很自觉地老老实实在床上待着,从来不会大着胆子去偷窥。本来就不想被讨厌,还是别没事找事的好。
而且今夜也需要趁这个机会同他说那件事,就在他沐身的时候说,她也无需直视他。
热水送进来后,将他身上中衣之外的衣服都抱好,伊澜帮他拉上屏风,先去置衣架放了衣服,而后慢慢走到屏风前,将新的里衣搭上去,背着身子贴紧了屏风。
已经入水的宣也是背对着屏风的,感觉她没有离开,就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只能看见屏风后她的背影。
“怎么了。”他先开了口,“有话对我说。”
伊澜一时没说话。他想了想,本要说“你可以过来”,她就突然开口:“宣,我想离开凤凰榭。”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应声。
“不是要与你和离的意思,除非你有意休我,不然我不会和离,我永远——‘伊澜’永远是你的妻子。”她很快补充道,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我前些日子听人说起才知道,重霄阁名下有专门扶助贫民的组织,光湘南道就有十几个,大多在资助各州的病坊。我想,我想去看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帮着打理一下。”
屏风后还是没声音,伊澜也感觉不到周遭的气流有什么变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然后我就,就不——不时常回来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以普通人的身份去病坊工作,照顾那些失去父母的小孩子和孤苦的老人家。”
虽然她不觉得自己是善良的人,但至少对足以称得上一句“可怜”的人们富有同情心。从前她也想过无所顾忌地帮助所有可怜人,但没那个资本和时间。如今留在重霄阁就有这么个机会,她作为阁主夫人,有资本,更有时间,自然就能去做了。
而她之所以不知道重霄阁会义务做慈善的事,原是因为这并非是中原正派悠久的优良传统,是几年前才有的。正派中,也就只有重霄阁才会无偿地去帮助那些无家可归、无钱治病的平民百姓,是宣在她“死”后的第二年、悛古原之战爆发前做出的决策。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能令她感到骄傲的爱人,她也很愿意替他去管理“重明”——重霄阁名下义务扶助的组织的名号,以免发生与朝廷官场上的把戏类似的事。
曾经对于这种事她还是很有一手的,尤其是涉及到钱的时候。她可以用阁主亲信而不是阁主夫人的身份当个“监察御史”去巡查湘南道各州的重明,还能去病坊帮忙、充实自己。
她虽没了内力,但手脚还健全,至少不要总待在凤凰榭做一个白吃白喝的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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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身后还是久久没有声音传来,水声都没有,她感觉腿有些酸了,叹了气,抬起头打算去床上。
不想一抬头就见他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水里出来还穿好了衣服的,吓得刚离开屏风的后背又猛地磕了回去。
从前她也经常被突然就面无表情盯着她看的宣吓到,但那都不是真的“吓”,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打心底感到恐慌。她从来没怕过他,是因为太熟悉他,如今他让她感到陌生了,看向她的毫无波澜的双眼中又什么都没有,很容易会让她产生一种面对着危险野兽的错觉。
宣知道伊澜很容易受惊吓,似乎有些奇怪她为何会被自己吓成这样,只能又近一步,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别怕,我没有生气。”
伊澜心道,你若是真生气了我也不会如此害怕,只是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事会令他高兴、生气或是产生其他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如果她又死了,他会不会变?她为这样的想法感到震惊,很快垂了头,开始在心里自己骂自己。
——宣用自己的命换给你的三十年,是让你这样糟蹋的么?
只是宣,他有没有后悔?当时年少,爱得疯狂,所以他甘愿将什么都给她;如今清醒了,成长了,会否鄙视当年那个冲动到将生命都给出去的自己,会否后悔与她“相合百年”?
他好像在她耳边解释了些什么,说负责重明的是值得信任的人、不必她亲自去管,意思就是让她好好在凤凰榭待着什么都不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