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我寄人间（六）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伊澜像是知晓这个宇宙的秘密一样，什么都懂，甚至对于我变成神这件事都一点不觉惊讶。确然，我为了能让她更好地感受到现实的真实，在指引之神的帮助下特意去找了曾经留在伊澜体内的蛊虫所进化而成的神明——那些蛊虫就和我不一样，成千上万的它们的意识是一体的，因而可以说成神的是那一群虫子的意识，而不单是一只。

它们之所以能在死后被神选中成为新的神，自然是因为曾经的躯体也被烈火焚烧过，这就仅限于在伊澜与宣不曾相遇、在悛古原之上被它们啃噬殆尽的世界线中了。

而在别的世界线中，伊澜身体里的蛊虫不是因烈火焚烧而死，自然就无法成神。但是已然成神的它们——她，若也穿越到那些世界线去，是能够与它们联系的。

我找到了那个神，她如今的实体是一个看上去十分高贵优雅的女性，怎么也无法令人联想到她最初其实是一群只会吸食人生命的蛊虫。她显然和我不一样，早已忘记了曾经的一切，所以我和她的交流其实费了很多工夫。

她的资历虽与我差不多，却比指引之神低些，看在指引之神的面子上，她便答应帮助我，通过联系那个世界线中曾经的自己，对懵懂的伊澜产生影响。

伊澜很快了解到了现实中有关宣的一切，却仍旧以为她如今所在的是另外的世界线、她的那个梦才是只属于她的世界。我只能将她的灵魂再次送到她身体沉睡的所在——皞昭中原，西蜀归元谷。

一切……都很顺利，看着伊澜的灵魂中溘然显现的光，我相信自己成功了。以她的觉悟，定然会从那个梦里走出来。

伊澜的意识回到梦里后，第二天一早就牵着我出门，到了朝月海边。她察觉到我成了神，虽然她所以为的那个神与我真正的我有些差别，但不得不说，她其实没那么傻，比我想象得要聪明通透得多，本就是一只有智慧的兔子。

她和我告别说不想再麻烦我，我便按照她所愿的将她梦中的化身消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注视她和即将赶到的宣。

原本我都以为让她离开梦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杀了这个梦里的宣，毕竟只有他才是让伊澜无法苏醒的关键，却不想她选择的是自杀。

也不知她仅仅是不舍得杀死这个虚假的爱人，还是真的悟透了让她沉于此梦的就是她自己。看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没入朝月海，我还在担心她想错了，如果梦中的她死去就相当于将意识完全破坏怎么办？

后来我才看透，如果她真的杀了宣，才是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伊澜是个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时都会首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这对人类来说是难得的可贵。绝大多数骄傲的强者都很难意识到自己有错，很难认清自己的欲望才是梦境产生的源头，“枕黄粱”或许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能成为无数高手的死结。

伊澜的身体彻底消失在湖面上后，岸边的宣也消失了，整个梦境开始崩塌。我将自己的意识退出去，穿越到现实中。

伊澜苏醒的那晚，正是宣这个月离开归元谷的那晚，两件事相差不过一个时辰。也就在这时，一条新的世界线诞生了——因我而生。

不想兔子太过体贴宣，醒来后及时阻止了两个侍女要赶去拦住宣的举动，说完全可以等到下个月再见，这期间也能让她的身体恢复一些。

我有些失望，毕竟我是很想实时地看到他们重逢的那一刻。我的意识已经撑不住了，想必留在神界的实体都快坏掉了罢，没法再等这个世界里的一个月。

我便将全部的意识都送回神界已然虚弱不堪的实体中，想要将那个世界“一个月后”的时间抽出来，亲眼见证他们彼此的重生。指引之神却告诉我即便是按照神界的时间来算，宣和伊澜那条新的世界线也是刚刚才生出来的，之后还需要时间去发展，即便是用神力也无法立刻看到那之后的事。

“事到如今，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罢。”她轻飘飘地说，“就在你对伊澜施用神力的时候，这副身体已然受了整整两千道创世之电，还差三千。可你如今这副样子，便是连三百道也受不起了。”

我点点头，其实有些惊讶自己已经能够承受这么多道电刑，到底在人类世界我已经费了不少神力了。

我的身体是趴在地上的，头都抬不起来，看不见如今的状况，甚至感受不到实体的存在，只能努力发出声音问她：“那个……她……可也有受罚？”

我指的是曾做过伊澜体内蛊虫的那个女神，她因为我的恳求也用神力影响了人类世界，必然也是会受罚的。

指引之神说：“自然受了，但受得不多，区区几百道而已。她既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帮了你、帮了伊澜，这几百道刑自然也是该我去替她受的。”

我松了口气，可指引之神周身的神气似乎没有丝毫的减弱。普通的电对于神躯没有伤害，可创世之电作为宇宙的五大元素之一，只那么一丝丝的电流就能损害神体，受了几百道还是这样的状态，可见她的资历比我想象得深多了。

看样子我一共被判了五千道电刑，分五轮受的，一轮受一千。如今第二轮刚刚结束，才能有那么一点缓气的机会，但就如指引之神所说的，别说下一轮，就是几百道我都无法再撑住了。

如果在受刑的过程中形魂俱灭，自然就无需再受剩下的，看样子我并没有吃亏。只可惜没有办法亲眼见到他们重逢，没有办法立刻得知这条新的世界线里他们二人日后的生活，不知他们会不会一直幸福下去。

我知道若只是单纯地用神力干扰伊澜的灵魂和意识，我不会被判这么多道电刑。我错就错在引出了一条全新的世界线，新就新在它的“未知”，伊澜苏醒之后的事都不会在别的相似的世界线里出现。这样就不仅只影响伊澜和宣两人，更会影响到与他们相关的甚至无关的人类，数都数不清。

这个世界本身具有的世界线系统已经让它本身变得混乱复杂，那些已有的世界线也基本都是会对世界发展起到重要作用的人类创造出来的，而非宇宙间的神灵。

我只是一个资历较浅的无名神，最高神明都做不出的事，我怎么能够做？而我犯下的这个大忌不仅仅是在挑衅最高神明的权威，更是自私地干预了一整个世界的生物、干预了他们的命运。

我不冤，更为此愧疚不已，但绝不会后悔。

伊澜她那么好，宣也因为爱她而突破了灵魂的限制，他们至少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似乎洞悉了我的想法，指引之神垂着眉眼看着我开口，疑惑地问：“完美，你真的觉得伊澜苏醒之后，他们二人日后就会是完美的？”

我震惊地睁大双眼，正要抬头时，就见指引之神抬手用她的力量护住了我，而后走到我的手边，抬起头、开始替我承受第三轮的一千道刑罚，我突然不知该震惊什么。

在神界，刑罚的确可以代受，只要将本该受刑之神身上的受刑印转移到另一个神身上，那个神就能代为受刑。虽能如此，但这种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神与神之间无甚情意，绝无替代受刑一说。

可她方才就这么做了，此时正背对着我直直地站着，我抬起头只能看见她身体周遭足以刺痛双眼的紫光，那是创世之电的颜色。

电流劈啪作响，她的声音却还是那么清晰：“违反宇宙的准则、利用神力强行将既定的结局变‘好’，将受到惩罚的可不止你这个神。”

我大惊，瞬间忘记了她此时此刻正是在代我受刑，大喊道：“宣伊澜他们——”

“他们到底是人类，更不是自愿去违逆规则的，纵是最高神明也罚不得他们。”她道，声音已然有些弱了，“给予他们惩罚的，终将是他们自己。”

我还是不懂，此时此刻更平添了不少愤怒，努力蹭着身子想要更加靠近她，咬牙说：“他们的一切悲剧都源于他人的破坏，如今伊澜已经苏醒，也不再是蛊人，他们之间已经再无阻碍了，还能如何自己惩罚自己？”

说完，我才意识到一件无论如何都无法更改的事，不由愣住。

第三轮刑罚已结束，指引之神歪着脑袋拍了拍胳膊上被电出的灰烬，似乎没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微微偏头对我道：“或许有些人可以因为爱人的离去变得再无感情、又因爱人的回归变得有血有肉，宣却不会。”

——他的灵魂是缺失的，只是在二十岁时爆发了感情。如果这种爆发状态的感情能够持续一辈子——或许可以，可伊澜在中途就离开了，他的感情已然熄灭，即便她又回来了也无法重燃。

……不是“难以”，是“无法”。

他无法，无法再去爱……

第四轮电刑唤回了我偏离的神智，指引之神再一次替我受了。我还是没法爬起身，只能用力仰起头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的目光很平静，即使神体已经大面积地被受损，也显得十分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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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知多久多久以前，成神之前的我曾被宣风救赎过，可惜的是他为了守护中原武林而入了魔，变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魔鬼，但我始终无法忘记他。”

她没有说自己在成神之前是何种生物，又是如何被宣风阁主救赎的。

“虽然他可叹可怜，却也亲手造下了杀孽，不值得救赎。”她阖上眼睛接着道，“我只能去尝试着解脱宣家的后人。”

想当初为了将皞昭一千四百年后的“李晚晚”未曾进入轮回的灵魂带去“薄晚”的身体里，她也受了罚，因为未对既定的世界线结局造成改变，就没有被判如此重。且薄晚也好，她身边的人也好，都没有几条有用的世界线，故而不算什么大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