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我寄人间（五）
得知宣的灵魂问题后，我特意去看了伊澜沉睡的这三年里他在现实中的情况。其实更准确地说，是三十年。他本有八十年的寿命，已过二十年，还剩六十年，将剩下的一半分出去给伊澜，彼此都能再活三十年。
如他所说，两人相合，也是百年。
这三十年里他每个月都会从重霄阁策马到归元谷去看伊澜，都是独身一人。可就如他身边的人所说，这其实毫无意义，他就是在守着一个活死人，守到最后也没守出什么名堂来，或许只有两个人真正地死在一起才算是相对圆满。
伊澜就那样睡了三十年，有的世界线里她比宣去得早，有的则会晚些。虽然时间相差不过几个月，但我知道在宣心里，一定希望她走在他前面，若他走了她却醒了，他们才算是彻底无缘相见了。
伊澜所中的魔功若两年之内难以苏醒，就再也不会醒过来。宣十分清楚一点，却依然抱着那一丝丝不被称作希望的希望，可以说，是在渴求她的苏醒。
可她沉睡后，他就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感情薄弱的宣，即便在悲伤，也让人看不出悲伤。我突然也无法看透他，只知道他的意识深处依然在思念伊澜，却不知道他的感情在短暂地爆发又熄灭后，是否还会真的为自己醒不过来的爱人感到悲伤。
我才意识到我在伊澜梦中所度过的时间，已有三年了。我很震惊，其实我并没有因为成为神、不再在意时间流逝和岁月苍老后忽视这个世界的时间观，我有一天一天地记日子，也反复地提醒过自己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但我必须承认自己有被这虚幻的梦中宣与伊澜的爱情所打动，想过放弃，想过让梦里的他们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我想如果伊澜没有七星教策划的那场灾祸，她同宣在重霄阁一定也会是这样。就算这个梦是假的，这个宣也是假的，但他们的感情绝对无比真实。
他们就是唯一能牵绊住彼此的存在，所以伊澜才醒不过来。说她只顾着自己才会沉浸在一个虚伪的世界里？我觉得不能如此简单地定义。
但无论如何我不能也同她一起沉浸于此了，我必须采取别的方式让伊澜察觉到这只是个梦而已。
这日我飞上了屋顶，就那种周围没个踏脚物、正常狗都跳不上去的屋顶，想让伊澜发觉发觉端倪——我的神力也就仅仅能对我自己用，如果能对她用，也就好办了。
我是趁着宣和伊澜用完早食后、伊澜亲自把宣送到书房让他工作并同他腻味的时候上的屋顶，见伊澜已经从书房出来了，就开始委屈地叫。
伊澜一惊，赶忙往我叫声传出的方向跑，见我不知怎地竟然上了房顶，顿时整只兔都懵了：“宝宝，你怎么跑上去的？”
她只会在宣不在的时候叫我“宝宝”，已然将我当成了她的孩子。宣虽然很排斥他们俩的第一个孩子居然是一只狗，但对我也不再像三年前那般不可理喻，已经能做到伊澜在同我说话时、说他是我“耶耶”的时候不为所动了。
很好，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你说我是怎么跑上来的，是不是很诡异？
却不想她没诧异多久就“恍悟”了什么，喃喃了一句“肯定是宣又胡搞了”，而后抬起头来稍稍大声些对我说：“宝宝等下，娘这就抱你下来昂。”
等等，不是，不是啊，虽然宣以前经常搞我，但这一回他是真无辜啊。
“……”
在伊澜的梦里，她依然是那个拥有魔幻般轻功的南海首领，她的真气足以让她恍若飘飞之态，但她似乎从没想过到底是为什么。
她轻松地飘到屋顶上、动作轻柔地抱起我，又轻松地飘了下去。
我的脸色很不好，而我平时也只有在被宣欺负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脸色，她就更以为我真的是被宣搞了，还在纠结究竟该不该找他算一下账。
我没再叫唤，却也无力朝她笑，只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了。当初我选择了这条伊澜本该沉睡三十年的世界线想要做出改变，如今现实中已然过了三年，再拖下去，怕是依然会重蹈别的世界线覆辙，而我这一次来到伊澜的梦里也根本毫无意义。
那我还能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
我只能用神力去影响她。
这之前我一直在恐惧，恐惧违背宇宙规则后的自己所受到的惩罚，害怕失去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虽然我会怀念曾经在南海当狗的日子，但不得不说我很喜欢这个新的身份，我很庆幸自己能够被神选中，庆幸自己能够为守护这个宇宙出一份力。
我想，即便我死，也该是为了宇宙耗尽神力而死，这才是一个神应得的归宿。神不该有其他生物拥有的感情，正是因为神只能将自己献给宇宙，只有神才能守护住宇宙众生的安定，因而神需要视万物平等就不能有情。
但到底神也是生物，皆拥有肉体、灵魂和意识，不能完全保证神就一定不会有情。“有情”是情有可原的，“为情疯狂”就是失了神的本职信仰，是不负责任的体现。
我想要拯救伊澜，想让她和宣好好地在一起——只想一想没什么，切实地做了就是大罪。所以我其实是一直徘徊在做与不做的边界，一直因为“我是个神”而挣扎着。
我突然又觉得，想了，却又克制着自己去做，是件虚伪又没必要的事。既然我就是为了让他们在一起才钻了宇宙规则的这个空子进入到伊澜的梦里来的，我还有什么可顾忌、有什么不能再做的？
违背最高神明定下的规则，严重者无非是被剔去神骨、打散灵魂，无非是一个死而已。若没有伊澜，这个神我不会成，还她这份恩也是应当的。
我曾去看过有关于我的世界线，在伊澜就身为蛊人死在碧落宫、没有到浮沉南海去的时候，我的结局又是怎样的？我当然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死后的肉体被啃噬消殆，意识也在灵魂坠入轮回时被一并除去。
如今我的这份意识，其实是多条世界线的产物，是只有伊澜逃离碧落宫的世界线的产物。若无她，我就无丝毫成为神的机会。
就像在不曾遇见伊澜的世界线里，宣没有对任何人动心、甚至未娶过别人作妻子。她就是那个唯一不可替代的存在。
伊澜抱着我没有撒手，可能是觉得我被宣吓得狠了，就一直在摸，一直在轻声细语地哄。我向来觉得伊澜是一个很有母性的人，无论对我还是对宣，却在此时才意识到了一件事。
伊澜是蛊人，身体已被破坏，不能生育。虽然宣本就不想让她生什么小孩，可她自己还是很想生的。这是她的梦，本就为她的意识所操控，基本上可以说是她想如何就如何。即便现实中已被归元谷医治好的她仍旧无法生育，可梦是她自己的，她若想生，为什么会生不出来呢？
——她定然不是不想生。可都已经三年了，还是连个怀孕的迹象都没有，说不定伊澜的意识深处十分清楚自己就是不能生，因而在梦中也没抱这个希望、没有强求。
这么说来，伊澜其实还是有那么一部分稍稍清醒理智些的意识，她一定有想过，就算只有那么一瞬，她也有想过如今的幸福并不是现实。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办多了。人都会为欲望所沉浸，都有着无论如何也想完成的心愿，伊澜是个普通人，但活得很通透，很仔细，也十分敏感。我相信我只要稍微一刺激她就能让她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异常，再顺势将她的灵魂暂时带出梦境一段时间、让她知晓现实发生的一切，如此就都会好了。
只是这些事说是简单，对于拥有强大力量的神来说也是容易操作的事，但最高神明本就对人类的世界下了禁制，在这里动用神力绝非简单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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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简单，甚至……会痛苦到连缓解的方法都没有。
我第一次对伊澜用神力是在这天她牵着我出门散步的时候。我先是让她转了个方向，没有去朝月海，而是去了望夕林，借助那里的瘴气进一步地让她的意识产生动摇。
虽然事情如我所想的很顺利，以伊澜的敏感多思果然是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我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同她交流——如果真这么做了，只会吓到她，让她的梦境在她的意识发生变化前就崩溃掉，如此她依然无法苏醒。
……就是又一次没想到打断她思路的还是宣，宣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似乎就是为了防止伊澜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幻梦一场才存在的。
可宣没有错，我也无法说将“他”创造出来的伊澜有错，如今已经不是追究谁的错的问题，而是在找到阻碍事情解决的那个关键后将他避开，让伊澜现实中的记忆慢慢、平缓地复苏。
伊澜的意识比我想得更强些，对梦里的这个宣显然不再那么亲近，甚至不知为何有些排斥。我知道这就是起作用了，当她的意识更靠近现实时，即便在这梦中的是她最在乎的人，也会令她感到厌烦。
这是个绝佳时机，我决定立刻实施下一步计划——将伊澜的灵魂送到现实去，让她亲眼看一看宣如今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