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宿鸟寒花（一）

薄晚第一次见到班若，是在十一岁的时候。那时薄家家主薄启与同为商人的班家家主班陆相约在班家一叙，她日常这也跑那也跑，于是跑到了后院花园，遇见了一个孤零零地坐在湖边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看上去也就七八岁，穿着普通，周围也没个旁人跟着，只一个人坐在湖畔。她当时就觉得这姑娘应该同自己一样孤独无助，更怕她出危险，于是从后面慢慢靠近她。

不想小姑娘还在地上写着字，那时正逢新雨过后，地上的泥土都还未干，手指稍稍一用力就能划出痕迹。小姑娘就是小姑娘，防备心全无，她也刻意地放轻了脚步声，于是得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微微俯身，看看这么大的一个小女孩无聊的时候会写什么字。

看着看着她却睁大了眼睛，没克制住“嗷”了一声，吓得小姑娘猛地转身、一巴掌就呼在了她脸上。小姑娘也就这点力气，虽然呼了她半脸泥，却是没把她推倒，更给了她机会嚷嚷了一句：“你也是现代人？！”

她和班若就是这样相识的，真真正正地诠释了他乡遇故知的那种几乎沸腾起来的愉悦。

但真正沸腾的也只有她而已。她如今的身体年龄是十一岁，但心理年龄已经快二十了，且是在这具身体十岁的时候穿越而来的。而现在的班若是七岁，刚穿来不过两个月，原身也只有十七岁，却是比她稳重冷静得多。

这么大的世界，两个莫名其妙的穿越者相遇了，不知道是不是神明在冥冥之中让某种东西注定。她也会纳闷，穿越者不会没完没了罢，也许班若不会是她遇到的唯一一个。

只是后来她也确实没再遇到一个同类，更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从初见起就带给她无数震撼的姑娘了。

与她这个家庭美满的大学生不一样，班若还没读完高中，而且无父无母、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也许这就是这个小妹妹看起来比她更沉稳的原因，也不是“看起来”，而是她本来就没人家稳。

与她这个门门功课优异、人缘也相当不错的优等生也不一样，班若属于在学校里“混吃等死”、完全不在乎高考的那一种，而且相当封闭，不爱与人交流，是个性格冷漠的差生。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人家一个差生，凭着对历史的兴趣，才这么小的年纪就差不多将完整的人类历史的每一处细节都铭记在心了，尤其是她们所穿越而来的这个朝代，历史上处于封建社会鼎盛时期的皞昭皇朝。

皞昭的国土可是不小的，覆盖了现代氏宣国的全部和的弗廉国的一大半，无论对内对外都享有盛誉。巧的是她与班若正好都是氏宣人，所处时代也都是一样的，即便是不穿越过来，也算是皞昭的正统后人了。

“我是学理的，对历史没什么兴趣，但也知道皞昭。”她有些骄傲地说，很快又蔫儿了下去，“不过我也就知道‘和庆盛世’的昭和帝和昭庆帝了，还有那个特别能打的昭成帝，对于年份什么的根本毫无印象。”

“如今是皞昭一百八十五年，也是昭乾十年。”班若淡淡道，“再过六年，昭和皇帝就能即位了。”

“对对对，我知道昭和帝。哇，那咱们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罢。”薄晚笑着拍了拍手，“毕竟这个昭和帝是有名的……”却突然顿住。

班若弯了弯唇，在她突然停住时也很快接道：“暴君。”

薄晚默了默，咽着口水说：“咱们这里是江南，他就算是个暴君，应该也祸害不到南方来罢。”

班若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或许是记不清了，她就没再追问。

其实很有意思，明明她的年纪比班若大，却因为是个历史白痴，根本轮不上她来罩着人家。班若虽也没有要罩着她的意思，但将她们二人放在一起，只看平时的相处模式，大概不会有人相信她才是年长的那个罢。

大概是由于性格问题，班若看上去不是那么容易与人亲近，别人见了她这副样子大概也不会再去靠近了，可薄晚却不一样。她很喜欢和班若在一起，不是因为这姑娘性格有多好，只是因为她们来自同一个时代，明明在遥远的现代生活得好好的却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过去的封建社会，同病相怜罢了。何况，听一个历史“专家”冷静地叙述接下来的历史发展，已经很让人安心了。

自那日第一次见面后，薄晚就总会缠着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亲到班家来，然后同班若一起在后花园或是她的房间里说话。

因为她是薄家唯一的女儿，所有人都宠得紧，但即便什么都会被满足，身边也少不了人跟着。她倒是不在乎身边有没有人，只是奇怪，班若在班家的地位就同她在薄家一样，可班家主却任由才七岁的女儿一个人在家中生活，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像是根本不在乎她，才不关心她的死活。

但即便如此，比起她来到这个陌生时代的不安和抗拒，班若却从容许多，或许是因为熟知历史，然更多的还是这个比她还小的女孩比她更加独立、更能快速适应陌生的环境罢。

班若自幼不曾同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一起生活过，与她不同，所以她即便发疯地思念远在一千多年后的父母和朋友，也不能同班若说，怕她会因此难过。

即便这个时代的家人，也就是作为商贾的薄家将她当成掌珠宠爱，她也清楚他们所爱的不过是一个名为“薄晚”的女孩子而已，他们甚至没发现自己的亲女儿被一个来自未来的人掉了包。所以无论他们对她如何好，她也做不到忘记自己的亲生父母。

纵然在未来，在原本属于她的时代，她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可她依然离不开父母，依然会像个孩童一样亲切地唤他们“爸爸妈妈”。失去了他们，就等于是剜了她的心。

可她不能将这些话同这个时代的家人说，更不能同班若说，只能自己憋在心里，一日又一日无助地过下去。

只是因为同班若是一个时代的人，她和班若在一起时比同薄家人在一起更觉亲切，即便这姑娘自带冷淡光环。

所以亲切着亲切着，她也会控制不住情绪，哭着和对方诉说自己的恐惧和对家人的思念，更说无论这里如何好，这里的人待她如何好，她还是想回到自己的时代去。

班若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么难过，只是看着她道：“我没有办法体会你的感情，但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想发泄的，可以全部说与我听。”

班若是一个感情意识相当淡薄的人，具体表现为她从小不曾有过亲人，长大了也不会渴望亲情，完完全全是薄晚的反面。可即使这样，薄晚和她待在一起也还是会觉得很安心，大约就是因为她太成熟了，所以纵使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也不耽误互相慰藉。

或者说，只是班若在单方面地予她慰藉而已。在班若面前，她早就不想做一个“已经成年的大姐姐”了。

为了能够让唯一的女儿健康长寿，薄晚很小的时候就被薄启要求练武。她会武，虽然不怎么强，但这么多年一直坚持下来，身体素质是真的不错，几乎不曾生过病，体力也是惊人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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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若就不一样，即便有心想学，也不愿吃苦，而且不喜欢动，在屋里一坐就能坐上大半天。她也相当喜欢看书，看古代的书，而即便薄晚在现代也有读书的习惯，并且有对这个时代的文字的记忆，却是不喜欢看这个时代的书。

而因为她特别喜欢同班若在一起，总是缠着薄启来班家，倒也意外地让两家的关系变得更好了——虽然茶商和书商之间实在难有生意往来。班若作为班家的独女且是嫡女，在家中的地位还是很高的，班家主或许也是因此才十分尊重她的想法，什么都纵着她，吃穿上总也不会短了什么就是。

总之一切还是很顺利的，至少她们两人成为朋友的前两年，可以想见面就见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像是亲姐妹一样。

薄晚十三岁那年，也就是班若九岁的时候，一切开始变了。那姑娘突然开始不怎么想再见她，她每次去班家都找不到人，班家人更不知道自家姑娘去哪里了。偶尔见到一次，还是这姑娘不知在何处受了伤、不得不在家好好养着的时候。

那时她都快吓死了，却是怎么都追问不出班若受伤的原因，只是怔怔地听那姑娘说：“我或许已经找到了，从一千四百年后的时代来到皞昭的意义。”

很快，小姑娘又道：“晚晚姐，也许你也应该去寻找一下。神让我们来到这个‘本不属于我们’的时代，不该只是因为‘好玩’而已。”

班家人对班若的事都所知不多，这孩子究竟是在哪里受了伤，又是为何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她根本毫无头绪。

但不知为何，那次之后，她就很自觉地不再缠着薄启去班家了。班若几乎是明示了让她以后不要再找她，她对这姑娘本就敬畏得很，自然不敢再去打扰。

不过，虽然奇怪，但班若的那句话也有些道理。她如果只在江南清越，只在薄家难过和委屈而不出去寻找方法的话，又怎么能尽快回到自己的时代呢。

那年薄晚十五岁，及笄之后，便以“想要出门行侠仗义”为由同家人商量闯荡江湖的事。即便薄家父母有多不放心，到底还是纵着她这个“武功高强”的“女侠”离家去完成伸张大义的梦想，同时也安排了一批又一批的专业打手在暗中保护，才能保证她离家四年都平安无事。

只是令薄晚没想到的是，她不过在外面逛了两年的时间就已经名扬半个中原了，不过不是因为她的三脚猫功夫有多么高超，而是因为……这张据说特别特别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