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在水一方(十二)
宣基本上是每月二十日卯正初刻到——被折玉和吟落如此告知的丹沚于是提前一刻钟去客院门口等着,也准时地等到了他。多年未见的两人只是寒暄了两句话,便一同进了伊澜所在的客房。两个侍女亦如往常般从房间退出,将空间只留给他们二人——现在是三人。
宣也是跟从前一样,进屋先净了手,才去碰伊澜的脸,特意多敲了几下鼻子,而后俯身轻吻她的嘴唇。
“你梦里那个没有我的世界究竟有多好。”有时候他也会面无表情,用着毫无波澜的语气说着一瓶子醋话,“你这般喜欢,都不愿回来看一眼。”
一般来说,都是刚到归元谷和即将离去时会多看她一会儿,故而看完后,宣拿着笛子出了门。
丹沚跟在他身边,在他吹完一曲后才开口问:“为何你每每来此,都只吹一曲《梅花三弄》?”
宣暂时将玉魂从唇边移开,看着远处低声道:“她只听得懂这一首。”
犹记昭庆四年四月底,他独自前去凤凰榭救程煜他们四个,当晚就是吹的这首曲子来配合运功,因为这也是亲娘最擅长的曲子。不想那日伊澜也偷偷跑去了灵州,听见了,就记在了心里。
之后他们去紫燕榭的那一晚,他被梦魇缠身,她就一边给他捏胳膊捏腿一边说他们二人还是有那么一点契合之处的,因为这首曲子还被改编成了琴曲,很有名,所以她也会弹。
这支玉魂是十八岁生辰之时父亲和亲娘送他的生辰礼。亲娘喜欢且擅长吹笛,但因为尊重他只想好好读书练武的意愿,就没有逼着他学。他是在收到笛子后觉得这材质过于特殊,不用便是可惜,才抱着将它当作武器的打算学了几年。
所以自那之后,笛子于他来说便是练功用的工具,他不会为了培养所谓的高雅情趣而在闲时去吹,便不曾单独为伊澜吹过。那一夜听她那般说,也没有放在心上。
之后——是在他已经成功为伊澜渡命,他们一行人回到凤凰榭之后,半夏不再被他允许去贴身照顾和保护伊澜,落寞地耷拉着脑袋离开他的视线之前说了一句:“阁主,夫人有一次跟属下提过一句,说想听你吹笛子,但知道你忙也从不主动吹,就一直未同你说起过。或许你多去给她吹一吹笛子,她苏醒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大了呢。”
也是那时他才想起,才意识到,初到紫燕榭的那晚说出那一句话的伊澜,只因为一点契合之处便沾沾自喜的伊澜,在他们二人的这份感情中将自己看得有多卑微。
她总说她自己不够好,有时在睡梦中都会喃喃出她配不上他这样的梦话,说着说着就哭了,哭了一会儿又吸一吸鼻子接着睡,自始至终也没醒过,看得他不知该哭该笑。
而在她出事,复生和入梦之后,他只想告诉她,她配不配不是她说了算,更不是天底下任何一个人说了算,而只有他自己能够评判。
他不能日日都待在归元谷,算上赶路的时间,一个月里也只能陪她两日。若她真的再不能苏醒,那他余下三十年的生命里,也将会有十年的时间是专属于她的。
他只想告诉她,她值得他用半条命将她从往生的彼岸带回来,更值得他用余下的十年为她奔波、给她吹笛子,只为唤她苏生。
宣沉默了半晌,不知在看些什么,复又缓缓将笛子抬起,紧接着吹奏第二遍。
丹沚也看了他半晌,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再次回到了屋中。而她的身体穿过伊澜一直站在门口的透明的魂体,轻轻将门合上。
伊澜不敢多上前一步,只听一听他的声音就觉心脏像是在被一瓣一瓣地割下来,更不必说去亲眼看一看那副面孔。
若三年前的真相是那般的,许多事情也都说得通了。她不是什么“另一个世界”的伊澜,而切切实实只属于这里,只属于眼前的宣。
至于之前同她在一起的那个“宣”,不过是她梦境中的产物——谁说她没有欲望呢,他们所有人都将所谓的欲望想得太罪恶了,欲望是谁都有的东西,只要渴求那么一点点,有那么一点点的“心愿”,就足够成为“欲望”。
而她的欲望,就是变成一个正常人,与宣在一起过最平静普通的生活,与他白首到老。所以梦中的她没有自己其实是蛊人的记忆,没有她曾和宣一起经历过的许许多多,他们婚后甚至没有住在凤凰总榭,而是搬去了朝月海上的望夕林里。
如果她不是蛊人,她还能遇见宣吗;如果她不是蛊人,他们之间的爱还会令她如此渴望吗;如果她不是蛊人,还会疯了一般地乞求着属于他们的美好未来吗。
“让我回去罢,回到梦里去。”她痴迷一般地望着宣的背影,冷冷开口,“我现在,没有脸见他。”
她是一死百了,却伤透了无数仍旧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的心。可对他们漫长的生命历程来说,她不过只是短暂停留过的一个人,无法影响他们的一生。
只有宣,她死了,会让他痛一辈子。
他用自己的半条命将她从另一个世界带回来,也做好了用剩下的半条命等她一生的打算。为了保护她,他对天下人扯了已将她火葬的谎言,背负着大哥和南海所有人的责难和谩骂,在无数个只能拥抱自己的冰冷的夜里,一声不吭地默默承受一切。
她在梦里与他人欢笑、拥抱、欢好之时,他却是一个人孤独地活在现实中,夜夜想她,日日等她,一年中不惜耗费九十六日的时间奔波在湘南和西蜀之间,只为那二十四个能见到她的日夜。
而她都在做什么,她以为这不过是万千世界中的一个,她以为他不是她的宣,一心想要回再到那个虚妄的梦里去,狠心地让他再等待不知多少个三年。
如果她没有那点私欲,如果她不曾妄想过只与宣过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会沉浸于其中,三年无法自拔。
过普通人的生活,她配么?
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与宣相遇,相爱,成婚,归隐,她又配么?
如果不曾是蛊人,她根本没有遇见他和被他爱上的福气,根本与他无缘。
自降生起,她所承受的所有的苦痛全部是为了与他相遇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凭什么妄想着将这一切省去,凭什么妄想着宣将他自己的责任舍弃?!
她曾发誓要永远陪着他,现如今已经将这誓言毁了三年,已经对他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痛,如今还要妄想着自己幸福地死在梦中、而让他守着她的“尸体”到死么。
不,不,该醒来了,伊澜。
你所对不起他的,所欠他的一切,都该是时候用他所给予余生去偿还了。
……
伊澜再次醒来时就仿若刚经历了一场噩梦,身子颤了一下,自然也惊醒了一直抱着她的人。
宣其实也没睡多久。先前说好要给她拿汤,结果回来就看见她倒在了床上。他等到晚上都不见她醒,就将二六赶出了屋,抱着她一起睡。
不想她大半夜忽然醒了,他还有些朦胧,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凭感觉摸着她的脸问:“怎么样,还难受么?”
伊澜缓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过去,这时宣也睁开了眼睛看向她。屋内漆黑一片,她的武功不如他,暗中视物的能力便差些,只能有些疑惑地来回眨着眼睛。
宣却是看得清楚,那双眼中除了疑惑,还带了些他从未见过的冷漠和释然。想起白天她那副怕他怕到连摸一摸都不许的地步,他的心脏再次抽痛了,干脆合了眼:“没事就继续睡,明早再起身。”
她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将脑袋贴到他胸前,缩起了身子。
难得她又变乖顺了,宣的闷气消了不少,不禁将她抱得更紧些,安心地将意识散去。
翌日晨起,若烛和若夜就说有急事请见,而且特意来早了半个时辰。宣无奈只能穿好衣服起床,亲了亲还“未睡醒”的她的额头,黑着脸出了门。
他还特意将二六挡在了门外,没让它进屋扰她。而感觉到他应该已经进了书房,伊澜立刻睁开双眼,抱着被子坐起了身。
如今天色还不算大亮,但其实早该到了他们平日里应起身的时候——如果不在床上腻歪的话。宣今早明显不愿起,就怕她什么时候又抽风了不让他碰,所以即便早就醒了,也还是躺在床上用力地抱着她,只可惜若烛和若夜今天来得太早。
看来这果然是梦,而且是将她所希望的一切变为现实的美梦——昨夜苏醒后她就一直在心里念叨,让若烛若夜今天早点来并且待久一些,如此她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在宣不看着她的情况下离开这里。
她很快漱洗完毕,穿好一身白衣,想了想又从衣橱中翻出已经许久未戴过的面纱,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挂在了耳朵上,而后开门出去。